第 49 章
夜深寧謐, 四下無聲,僅存的聲響是窗外樹影在風中的偶然搖。陸嶼然倚著門靜了片刻,轉往屋裏走, 溫禾安便順勢將門輕輕帶上了。
屋裏煥然一新, 陸嶼然才從湢室出來沒多久,正坐在書案後理巫山事務,現在被臨時打斷,也沒有繼續的意思。
他脊背著整面萬歷櫃,壁櫃上擺著一盞綠翠含香鎖瑞, 一道黃楊木鏤空雕如意,另有幾厚疊嚴湊的書齊整摞著, 有種說不出的肅落清淨之。
溫禾安跟著走過去,著手中素淨的細頸瓷瓶, 溫聲說:“我來的時候, 在樓下看見了羅青山和商淮,羅青山給你帶了藥, 但是不敢上來, 正和商淮唉聲嘆息。”
拿這位我行我素的帝嗣毫無辦法。
陸嶼然皺了下眉,難以理解羅青山謹慎之至的作風, 他道:“已經好了。”
“我看看。”
溫禾安將瓷瓶放在壁櫃一角的格柵上,見他凝眉看著,別無作, 定了定,指尖輕輕撥弄開他的領。
聳起的流暢鎖骨線旁是深邃冷白的頸窩,視線往上, 見早先還七八糟的淤青淤紫已經褪了,只留下兩道將凝未凝的點, 經絡起伏間尚還沾著沐浴時的冷氣。
溫禾安看了一會,側首去拿瓷瓶。
瓷瓶裏面裝著藥,又轉靈戒拿出一瓶靈,將靈倒在雪白的棉花球上,沾一層,裹著藥輕輕摁到冷理上。
離得很近,咫尺之間,手可及的距離,專注上藥時眼睛睜得很圓,眼睫都凝住,安安靜靜,一點都看不出此前囂張直白的樣子。
棉花的輕,的指頭不小心到的力道也輕,帶著夜裏的些微涼意,沒幾下,陸嶼然就撇開視線,長指抵了抵的腕骨,稍微拉開了點距離,點墨眼瞳裏瀾疊至:“好了。。”
溫禾安安靜看了他一會,給傷口上裹了層靈力。
其實該有很多疑問的,以頂級九境強橫無匹的恢複能力,一個白晝替,足以白骨續接,斷肢重生,這種程度的傷口為何沒消。羅青山是巫山最出風頭的後輩,劇毒蠱蟲如數家珍,皆玩弄于鼓掌之中,為什麽一聽他流就如臨大敵,張兮兮。
又或者最重要的。
他的裏藏著什麽玄機,為什麽能解毒,又能制傀線。
從前沒發覺,不知道也就罷了,如今知道了,該問,卻沒問。
陸嶼然不準的意思,看那雙眼睛,卻永遠徹,幹淨,親近或是抗拒,半點訊息都不提前給。
他倚在原地沒,側臉沉在水一樣無聲漫過的半面翳中,喜怒不辨,半晌,仰了下頭,結滾:“你剛回溫家時,說至親去世,說的是誰。”
溫禾安就勢將手中的瓷瓶放下,盯著地面上隨著燭搖曳的黑影。
來之前,就知道會在這間屋子裏發生的,絕不僅僅是上藥一事,又或者說得再直白點,是自己推著滿謎團走進來的。
不論是為了後面的合作,還是別的一些什麽,注定要將事說開。
陸嶼然的問話,正好為此開個頭。
“被天都的人找到時,我才過了十歲生辰。”角往上翹,眼神清淨,話音裏含著點虛渺之意,像穿過長久的時間,再倉促回顧許多年前的景:“人間戰連連,殍遍野,山野裏堆的最多的,不是枯枝爛柴,而是人骨,我被父母棄時,尚不足三歲。”
溫禾安朝他比了比:“也就這麽高一點,什麽都不會,只會哭。”
那其實是個怎樣竭力描述,世家高門之子也永遠會不了的世界,殘酷冰冷,屬于最底層的枯敗腐爛,雲端之上的人垂眼看著,心中未必會起一憐憫波瀾。
“我的母親當年也是天都的主,天都有規定,家族培養的主,要麽家族安排聯姻,要麽對方接審核族居住。我父親不願族,我母親又非要與他在一起,他們海誓山盟,自信比金堅,一嘗便不顧,將家族也拋諸腦後。”
溫禾安說這話時盯著一個地方不,嗓音有些淡:“世上大抵就是如此,至深時如火,至淡時如冰,他們最終兩看相厭,看我也覺得厭惡,我母親在無盡的悔怨中含恨而亡,我父親嫌我是拖累,仆從不甚在意,一次意外,將我失在人群之中。”
“……”
“我還有個祖母。回到天都之前,是一手帶大了我。”
溫禾安擡眼,看著陸嶼然,輕聲說:“非親非故,自己也一貧如洗,家人都在逃荒流亡中故去了,見到我的時候很猶豫,第一時間偏過了頭,但我小時候特別……”
頓了下,不知該用什麽詞形容,半晌,笑了下:“大概真的特別討厭,我一看,就抓著不放,跌跌撞撞摔了好幾跤,還掉了顆牙齒,一邊哭一邊跟在了後面,甩都甩不掉。”
“當時是冬天。”溫禾安接著道:“我蹲在小茅草屋外等,等到半夜,終于門開了,拉著我進了門,遞給我一碗清米湯。”
活了下來。
有了真正的親人,有了永遠割舍不下的牽掛。
“天都的人來找我的時候,我很茫然,茫然之後又覺得開心。”溫禾安的聲音很穩,一些驟烈的,難以釋懷的緒像是被細水流長的時間幹了,“因為我的祖母年歲大了,背彎得直不起來,腰傷疾,一到風雨天就整夜整夜睡不著,卻仍有堆山的事要做。谷子要曬,棉球從枝頭踩下來還要再摘……”
要隨時準備好東西,聽到戰爭的訊息時,牽著兩個半大小孩,從一座城池逃到另一座城池,時時懸心。
“不用再勞了。”
終于可以和高門深院裏一輩子沒吃過苦頭的老夫人一樣,從此被花團錦簇圍繞,頤養天年。別人再提起,不會再低聲音唏噓,說這真是個苦命的老太太,只會又羨慕又慨,說的孫回了家,孫子也進了仙門,這真是個有福氣的老太太。
“那日城中發生了。”直到這個時候,溫禾安才抑的皺了下眉,瞳仁微微一,眼底似乎映著那日的:“我回去的時候,祖母徹底倒了下來,在門檻裏,頭在門檻外,都流幹了。”
只有眼睛還沒閉上。
十歲的溫禾安自有意識以來,第一次穿鮮豔的石榴,給祖母和討厭的兄長買了很多東西,眼中彩燦燦,笑靨璀然,那本該是最開心的一天。
卻為了最為憾,痛恨,懊悔,無數次深夜驚醒回想,都恨不得扇自己一掌,還沒作,已然死死咬著手指崩潰,睜著眼到眼裏全是的夢魘。
陸嶼然擡眼看,眉目如籠寒煙,他第一次從溫禾安上覷見層難以形容的悲傷,卻清楚的知道,今日吐部分真相,需要的不是任何安。
“我當時太小,除了哭,什麽都做不了。”
那種深切的無能,無力讓現在的溫禾安都依舊搖頭,說:“後來在天都發生了很多不好的事,我和溫流鬥得分乏,為他們做事,給他們當刀。只是每年清明,我會回瑯州一趟,漸漸的,也查到了不消息。”
“最開始,我只覺得祖母死得蹊蹺,後面有自己的勢力之後,又查到了別的事,原來瑯州,死的不止我祖母一個。那日死了足足上千個老人,都是老人,這是不是太巧了。”
陸嶼然看著,一條線于此時頭現尾,他清聲吐出兩個字:“。”
所以在第一次聽到外島之事和扯上關系的時候,表現得如此在意,對這件事追不舍。
溫禾安朝他頷首,睫急促扇兩下:“對。只是查到這,就再也查不下去了。”
天都不讓查,只能下來,無人時再剝繭地深究。
房一時又安靜下來,幹脆也學著陸嶼然的樣子,在對面的書櫃邊上倚站著,隨著這番作,擺的褶皺垂至纖細的腳踝,像起伏追逐的浪花。
他們再一次對視,這次誰也沒有先避開,溫禾安甚至當著他的面了自己潔的左臉,低低地嘆息,被這些事,這些東西得煩惱不已,不堪承,但并沒有半分求助的意思。
眼中積蓄著一泓清泉,將鬢邊碎發拂開,輕聲道:“還有我的毒,真正發作時比你想象得更為棘手,這麽多年我一直在想辦法,但也好像……暫時只能如此。”
陸嶼然終于知道今夜前來的真正目的是什麽。
樓下有腳步聲順著樓梯上來,溫禾安不為所,瓣微微上翹,眼裏很是純淨,道:“昨夜你問我的問題,我聽見了,也記起來了。”
不避不閃,也不是心虛,但聲音卻莫名放低了些:“我沒想到你會聽見……確實,是我先說的。”
那是一面空白的聚音石,在流放歸墟之前,時常不離的帶著,當下的境況,煩心的事,總是習慣地著石頭喃喃說兩句,說給一位死去的老人聽。那日驟然出事,也是最先將那塊聚音石毀了。
因為藏了太多。
陸嶼然倏的擡眼,眼底緒極重,周氣質清寒無比,溫禾安最終啓,給他回答:“我們有時候太像了。”
如果這位帝嗣滿腹心機,為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始終高高在上,漠視衆生,溫禾安并沒有那麽多顧忌,一心一意地利用他,找個合適的時機徹底推一把,將他賣給塘沽計劃,自己長袖,他是死是活就看他的本事。
但陸嶼然偏偏不是,他是山巔之雪,淡,喜靜,窺不出緒,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漸漸他沾上些紅塵之。
什麽爭鋒相對,鬥死鬥活的形都想過了,殊不知竟會是這樣。
一起用膳,一起過節,一起闖境,漸漸在夜裏到對方的手指也能毫無所覺地翻個,習慣了兩道氣息融洽,纏,在冷靜地對聚音石說出自己不想再耗下去的前幾天,陸嶼然還在為自己出門取花,問頭還疼不疼了。
那種覺,那種心太複雜了。
溫禾安突然厭倦了和這位巫山帝嗣日複一日的相,耍心眼,配合塘沽計劃,每次那邊傳來新的指令,都會讓覺到一點難以形容的暴躁。他們如此相似,背負的責任一樣,求的東西也一樣,份注定了不能和平相,遲早為敵。
任何不穩定的,不控的東西都會讓覺危險。
所以著聚音石,對記憶中的老人分外冷酷地說,祖母,我不想再和陸嶼然耗下去了,因為毫無意義。
屋凝然闃靜,誰也沒有再說話。
直到敲門聲響起,商淮的聲音低了傳進來:“……剛收到的消息,肖諳招了,探心看到的那個陣法,是雙魚陣。”
溫禾安不由往門外看去。
怎麽會,想。
探墟鏡給出線索無歸,無歸在溺海之中。
如今,與外島有牽扯的松靈還沒研究個所以然出來,唯一的突破口就在這個肖諳上,天懸家的第八探心卻探出了雙魚陣,雙魚陣滋養著雙煞果,也在溺海之中。
怎麽一時之間,不論什麽事,好像都指向了溺海。
溫禾安轉過來,收走瓷瓶,看了看他,見他一時間沒有說話的意思,善解人意地溫聲告辭:“傷口沒有好完全之前,還是不要水。時間不早,我先回去了。”
陸嶼然在明滅不定的燭火中擡眼,疊起一層眼褶,骨和每一寸都天然蘊著矜傲清絕,他沒有說話,直到房門徹底合上,在黑暗中靜站良久,才閉了下眼,膛上下無聲起伏一聲。
還有誰能比溫禾安更聰明。
這些事,就算不說,合作之後總有一日會暴,所以提前先說。
而若是他有別的意思,他仿佛都能聽見就站在眼前,睜圓了眼睛,又是茫然,又是無辜,并不拒絕你,不退後,可又如此直白地挑明了說:
的出生就是一場的悲劇,“濃時是火,淡時是冰”,所以并不信這個,從前不信,日後也不信。懷劇毒,世離奇,舉步維艱,和兩世家的關系繃至極,還注定與不死不休。
你真的要再往前走一步,再次靠近這個危險的,麻煩又棘手,一旦沾就再也不幹淨,注定會給你帶來無數困擾的人嗎。
更為重要的是。
——陸嶼然,你如此驕傲,確定要投,折損心氣,去喜歡一個不信,,可能永遠也等不到同等回應的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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