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把煙灰彈在煙灰缸里，他當時在想什麼呢？應該是恨吧，但也不全是恨，更多的是快，沒錯，快，終于把高高在上的妻子踩在腳下的快。

張鈺的標簽是優秀，可他也優秀啊！難道就因為父親在上海做生意賺了點錢，他就活該在家人面前卑躬屈膝，在面前卑躬屈膝嗎？

“周榮，你真的很殘忍。”

那是上海最冷的時候，張鈺發著抖，腳踩在地上，的確背叛了婚姻，但他看到支離破碎的樣子，竟然一一毫的疼惜和憐憫都沒有，他只覺得厭煩，因為這瘋人抓爛了自己的臉和，他覺得這樣子很丟人。

他一直想不通張鈺為什麼要墮落，他也懶得去想，他只是懷疑自己的眼，

如今想來，張鈺和他在一起的那幾年似乎總是失落的，漂亮的狐貍眼耷拉著，瘦削的肩膀也耷拉著，讓他覺得煩。

每一次拿著驗孕棒失落地從衛生間里出來，他都只是叼著煙回頭看一眼，“你多吃點蔬菜水果，實在不行吃點葉酸，再不行……那就再說吧。”

“你就不能戒煙嗎？”很委屈，但并不強，

這時候他通常已經對著電腦不看了，等把手里的數據輸完才回一句：“再說吧。”

“你是不是覺得全世界都對不起你？你為什麼從來不反省你自己？你就沒錯嗎？”

這是張鈺每次吵架的必用臺詞，他覺得很可笑，他一向以理智行事，怎麼會有錯呢？

以理智行事的人就沒錯了嗎？

現在他覺得自己錯得離譜。

他看到破敗的平房門口站了一個老太太，白發蒼蒼，抓著門框才勉強穩住搖搖墜的，在發抖，大口大口地息，鼓足勇氣才向前邁了一步，兩步，布鞋底蹭在土地上發出沙沙的聲音，兩條巍巍地往他的方向挪，生怕走得太快會嚇跑這歸鄉的游魂。

“媽。”

他了一聲，老太太站在原地愣了一秒，下一秒踉蹌著沖過來把他死死抱在懷里，滾燙的熱淚在壑縱橫的皺紋里流淌，又滴落在他脖子里，灼燒他陳年的傷疤，燒得他痛徹心扉。

“兒子，我的兒子，你遭了多罪啊？”哭得直不起腰，蒼老褶皺的手著兒子破碎的左臉，

“沒事，沒事的，了點傷而已。”可他越是說沒事，做母親的就越是難過，他只好握住母親的手，笑著說：“媽我了，有飯嗎？”

母親像得了某種恩典，渾濁的眼睛瞬間被點亮，在昏黃的燈下熠熠生輝，“有！有飯！快進來，媽給你做飯吃！”

簡單的茄子燜飯，他小時候經常吃，吃得都想吐，現在吃也還是原來的味道，但他竟覺得這是他有生之年吃得最香的一頓飯。

在上海的十幾年他一直胃口不好，有時候忙起來就隨便塞塊餅干對付一下，正兒八經吃飯也是吃幾口就飽了，而他大多數時候也沒耐心陪別人吃，把單買了就自顧自走了，

原來他的胃比他更想家。

飯后周榮搶著把碗洗了，而母親還是一分鐘都閑不住的勞子，轉個頭的工夫就坐在炕上忙針線活去了，周榮則坐在桌邊幫剝剩下的豆角，

兩個人都有一肚子話想說，卻偏偏生疏著不知該從何說起，

“榮啊，你……家了吧？”

“結過一次婚，離了。”

老太太眼尖，看到兒子手上的戒指，卻猶豫著不敢問，周榮多聰明啊，老娘那言又止的樣子，等于把想問的都問出來了，

“這是和二婚老婆的戒指。”

二婚老婆，真難聽，但似乎也沒有比這更切的詞匯了，其他所有詞匯，再好聽都是飾太平。

“哦。”這短短幾句對話，信息量有點大，老太太一時半會兒消化不了，只好先低頭穿針引線，過了好半天才再次開口，

“那，那你有娃了不？”

“好像有，反正懷了，如果是我的，現在應該兩歲半了。”

這一記絕殺，老太太何止是消化不了啊，心臟病都要犯了，腦袋瓜子嗡嗡的，只覺得眼前有好多小星星，

“這……你這，那現在人呢？我倒要去問問去！天底下哪有這種不守婦道的人！”

老太太捶頓足，把針線筐摔得乓乓響，但顯然低估了事態的嚴重，

“不知道，找不到人。”

……空氣突然安靜，老母親跌坐在床上，覺得還是死了比較好。

“媽你別生氣，不是的錯，是我的錯，是個好姑娘，其實我們還沒領證，是我一直不肯娶，我耽誤了，生我的氣也是應該的。”

他剝完最后一個豆角，拍拍手轉頭向母親，

“媽，那麼多年你一個人帶著我，吃了很多苦吧？”

母親低下頭，出神地著了一半的服，半晌才憨憨地笑一笑，“苦啥呀，不是還有你麼？你爸跟野人跑了，可你一直對咱們娘倆好。”

周榮涼涼地笑一下，抬頭向窗外，天真黑啊，連一顆星星都看不到，

“我死的時候我才幾歲啊，那時候你上海家里兩頭跑，我又是個不省心的，天天跟人打架，害你吃了那麼多苦。”

如果那個孱弱的人也是一個人帶孩子，這些苦一個都逃不了，而這都是他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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