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六章

萬裏之外的京城, 即便過了年關，都城還是一片銀裝素裹。

皇宮積雪深深，各個宮門均有披戴明甲長槍的衛軍把守, 戒備森嚴。紅牆宮道裏，往來辦事的宮人俱是斂聲垂首, 大氣都不敢, 生怕一個噴嚏就了詛咒巫蠱，讓乾寧帝的病愈發加重。

烏木廊廡堆積了連綿霜雪, 遠離朝會大殿的尚春閣裏，偶爾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太醫們跪在門檻外, 瑟瑟發抖, 如秋中枯葉，他們一邊磕頭，一邊勸皇帝一定要保重龍。

乾寧帝躺在紫檀木龍戲珠紋床榻中，他病膏肓, 莫說開口講話，便是睜眼都疲乏得。

一旁隨侍的大太監德方, 看到乾寧帝了這副沉疴難起的模樣, 淚意湧上眼眶, 他連聲道：“陛下，您累了就好好歇著, 莫要起了。有什麽事，您手指頭，奴才來猜, 奴才來幫您辦。”

乾寧帝為君多年，怎會不知自己的病癥來得蹊蹺。君王便是沒病, 每三日也會讓太醫來請一次平安脈，他一貫康健，至多是年邁衰老，又怎會忽然惡疾纏？

又看皇太子李泓治在他病後，立馬攬過朝政，將東宮養了多年的衛與府兵調遣進宮，名曰“多事之秋，亟待護駕”，其實不過是搶占先機，以防皇弟們醒神回京罷了！

如今，長子監國，周皇後垂簾聽政，不過兩月，他們便提拔了一批關南周家的吏，明擺著是要擁立帝……乾寧帝心中一片愴惶，他養育邊、一手帶大的長子，竟起了不臣之心！

為了手刃兄弟，李泓治罔顧衢州戰，任由外敵攻城，遲遲不發軍令，他心中裝的唯有權勢，并無百姓福祉，天下蒼生。若他為君王，縱容世家外戚做大，大齊國遲早要敗在長子的手裏……

而乾寧帝即便要廢太子，闔宮都布滿周皇後的人，他命謝藺恩召京的敕旨發不出去，甚至可能因自己的警覺，發周皇後的殺心。

乾寧帝會悄無聲息死在宮裏，他便是想討逆，也得先離開皇城，再議日後。

乾寧帝咬牙關，他的頸上青筋暴起，對德方艱難地說出幾個字：“傳……徐昭。”

德方低頭，聽懂了皇帝的話，忙躬去請人。

尚春閣外，全是坤寧宮的耳目，德方不傻，他是老的宦，自然明白宮中要變天了。

因此，請徐小將軍一事，德方務必要掩人耳目，背著人去辦。

朝中局勢詭譎，瞬息萬變。周皇後為了拉幫結派，一昧迎合世家門閥，打寒門庶族出的文臣武將。

徐家一連遭到皇權傾軋，徐昭手掌廷羽林衛的軍權險些被褫奪，幸好有史臺的諫諫諍規勸，便是太子監理國事，也斷沒有廢除父君王令的先例，若執意想削除軍權，還需請示乾寧帝。

周皇後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惹是生非，反正不過半月，乾寧帝就能殯天了，屆時再置這些口舌朗的諫便是。

忍一時風平浪靜，後黨不再為難徐家。

可徐昭也知，宮闈中定是出了辛腌臜的事。所以周皇後才會急不可耐地奪權，拉攏臣工，匡扶太子。

待徐昭收到謁見君王的令，他沒有二話，即刻跟著德方，從道進尚春閣的寢室。

徐昭著床榻上奄奄一息的君王，心中難。

乾寧帝兩頰凹陷，滿頭銀發，形容憔悴，眼可見的瘦了好多。

乾寧帝執政多年，雖說也有過失，但功大于過，至在他掌國的這些年裏，國土未失，軍將卷甲韜戈，休兵罷戰。地方百姓生活說不上富足，但好歹糊口度日沒什麽大礙。

徐昭知道，乾寧帝也算是個宵旰憂勤的好皇帝了，至他沒有為了貪圖樂，而蠹政害民。

可是，本該頤養天年的君王，竟落得這般氣若游的慘況，徐昭心生不忍，聲道：“陛下，臣來遲了。”

乾寧帝聽到年郎哽咽的聲音，長嘆一口氣。

他沒有力氣坐起，只了指骨，拼盡全力說出一句：“徐昭……送、送朕去衢州。”

徐昭沉聲應是。衢州是謝藺的封地，他知道，乾寧帝是想投奔晉王謝藺。

乾寧帝聽到徐昭的回答，放下心來，他執掌羽林衛多年，又有道輔助，送他出宮并非難事。

只是乾寧帝若想翻盤，人活著不夠，還得手上有敵兵馬。

三郎與四郎都是好逸惡勞的閑散子，唯有二郎謝藺老持重，多謀善斷。

眼下，只有他的次子謝藺能救這個病骨支離的王朝。

乾寧帝要為謝藺正名，要用自己命不久矣的殘破之，號令州郡軍所，聽命于晉王，他能助謝藺收攬兵馬。

有君主支持，謝藺清君側的理由正當，他師出有名，再奉命率軍，攻上京，便不是“無召離開封地”的臣賊子。

屋外狂風怒號，鵝大雪。

乾寧帝蜷曲指骨。

他能為謝藺做的事，只有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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衢州，暮鼓響起，鼓聲悠揚。

重建的城門緩緩關闔，將那些戰敗逃跑的狄兵隔絕于外。

城中一片狼藉，氣濃重，累如山。到都是戰後的慘景，地上鋪滿了厚厚一層箭矢、木盾、死去的戰馬，以及趴伏在地的兵卒。

謝藺醒轉的消息傳至軍中，戰神不死不滅的威名揚名北地，得到西域胡民與城中百姓的一致擁戴。

孫白良不忍心謝藺持戰後庶務，他自告勇去安頓災民、收拾、修建屋舍、預防戰後病疫，每一步舉措，都有謝藺事先寫好的文書指點。他怕自己沒有命回到衢州，提前把這些後事都安排得妥妥當當。

謝藺的人生雨打飄萍，他吃了許多苦……他考慮了所有人，唯獨不在意自己。

孫白良眼眶潤。

高承一口咬下酒囊的木塞子，仰頭猛灌一口烈酒。

他心裏不是滋味：“老子這輩子最服的人就是晉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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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所寢房。

燭拉長了孩家俏麗的影，盆中炭火輕，星火飛揚。

紀蘭芷本來想止住哭泣，但手背抵上眼皮，鼻子吸了吸，眼淚卻忍不住越流越多。

“二哥，我好害怕……”

紀蘭芷終于開始傾訴，不知該如何描述這種心，不算是失而複得的欣喜，倒像是劫後餘生的後怕。

凝謝藺蒼白的臉，消瘦的病容，忍了很久沒敢哭。

直到他睜眼，紀蘭芷才知道蒼天菩薩聽到的祈願禱祝，閻王爺和鬼差真的沒有收謝藺的魂，他們放他回來了。

紀蘭芷哭得眼角紅，就連鼻尖都泛起淺薄一層朱紅。

謝藺見了，有些無奈。

他勉力傾，想手去攬紀蘭芷的腰肢，帶上床，但力道不夠大，稍一用力，肩骨上的傷口便開裂，滲出。

紀蘭芷不敢讓謝藺使勁兒，慌忙去鞋，小心掀開一角棉被，躺到被子裏。

紀蘭芷小心翼翼地騰挪，直至挨靠進謝藺的懷中。

的作拘謹，生怕哪裏會磕到謝藺，邦邦地直膝骨，拉開距離。

倒是謝藺探來清瘦修長的指骨，沿著突起的脊骨，抵上紀蘭芷的後腰，溫地將按到懷裏。

謝藺抱住小妻子，心滿意足，他低聲哄：“別，讓我抱一會兒。”

紀蘭芷聽到謝藺岑寂清寒的聲音，不寧的心神漸漸被他平。

安靜地待在謝藺的懷裏，一擡頭，看到郎君白淨的中領子，結被染的白紗裹住，骨相嶙峋，在白布底下緩緩滾。

紀蘭芷手了一下，心疼地問：“二哥，疼嗎？”

謝藺下頜繃，他握住紀蘭芷為非作歹的手，搖頭：“不疼。”

紀蘭芷有點難過，想，二哥為了不讓擔心，不論什麽傷，他都會說不疼。

可是，刀刃破，流剮骨，怎可能不痛？謝藺只是知道，喊痛也無用，清格勒要他折節辱，自然想看他痛苦的模樣。他不能讓敵人如願，這是他的骨氣與自尊。

紀蘭芷不敢想謝藺究竟了多刑，那時的他又該是存著何等悲壯的死志。

紀蘭芷勾纏著謝藺的指骨，不敢他的肩膀。

想安謝藺，怕那些苦難會為他的心結與夢魘。

紀蘭芷忍不住問：“二哥在敵營裏孤立無援，是不是心裏很害怕？二哥上了那麽多傷，我好難過，我都不知，那時的你在想什麽……”

謝藺緘默不語。

他看著孩兒蜷在他的懷裏。

紀蘭芷因他的苦難而後怕，肩頭抖，脊背僵，杏眸泛紅。

小姑娘原來有這麽多的眼淚。

謝藺很有耐心，他細致地幫拭眼角的淚痕，骨節分明的手按在紀蘭芷的頰側、角，小妻子的溫滾沸。

謝藺的目和，忍不住想：能回家，真的很好。

隔了很久，他才慢條斯理地，回答之前紀蘭芷問的話。

那一日敵營刑，鞭子與刀刃番上陣，謝藺的肩背吃苦，遍鱗傷。

他撐著一口氣，任由無數線沿著他理分明的臂骨，淌向撐地的掌心指。

謝藺失過多，昏昏睡，就連他的視線也變猩紅。

謝藺不敢睡去，他一遍遍回憶妻兒，思念紀蘭芷。

他不想死。

謝藺低垂眸，不自地吻了一下紀蘭芷的發頂。他嗅到獨屬于紀蘭芷的馥郁花香，熱熱鬧鬧的，一點都不淡雅。

謝藺角輕扯了一下。

他說。

“我在想，上傷疤太多了……你看到了，興許會哭。”

“枝枝，我不想你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