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十五樓只有財會部的辦公室還亮著燈。姚佳文保存好報表，摘下眼鏡，眼前變得一片模糊。

緩了緩，喝完杯子里的水，關機下班。

現在是星期五的晚上九點，是連續加班的第四天，也是想離職的第一千零一天。

大學畢業就進了這家公司，從激到不滿，再到麻木，想逃離已經了日常習慣。想當初沒考上同濟的建筑系，被母親苦口婆心地安和勸說，最終選了省的雙非一本，又因為不想浪費分數，填了投檔線最高的會計學。被錄取后，父母都很高興，說讀出來以后不愁找工作，可是他們忘了，越有普適的職業，上限就越明晰，下限也就越低。

大學四年，沒逃過一次課，沒掛過一次科，卻像走進了別人的夢境，渾渾噩噩不知如何自。臨近畢業，在招聘會上給一家小國企投了簡歷，沒曾想一擊即中，一待就待到了現在。在父母眼中，這份工作朝八晚五，薪水尚可，力不大的同時還很穩定，可是，如果你問自己滿不滿意，一定會面目猙獰并咬牙切齒地告訴你：不！絕不！

這是乖乖表象下稚而躁狂的一面：很排斥目前的生活，卻毫無行，這種矛盾幾乎把瘋。那麼，在朋友面前會表現出這一面嗎？并不會，因為沒有朋友，在這座離家鄉嵐城一百五十公里的省會城市，過得艱難而孤獨。

時常反思，是從何時陷艱難而孤獨的境地呢？是填志愿時選了一條未曾設想而被證明無法適應的道路，從而導致了步步皆錯，還是當下了班回到出租屋，只顧消遣，從來沒有系統地提升自己？可是，做著一份不喜歡且不擅長的工作已經夠累了，哪還有力學習？于是，給了自己放縱的理由，而當發現未來的路隨著的近視加深變得越來越模糊時，便連放縱的快樂也得不到了。

走出大樓，外面的雨已經停了。路面在燈下反出微弱而不均勻的亮。裹圍巾，看向公共自行車的站臺，那里停著輛孤零零的小紅車。

走過去開鎖，騎了一腳，不對勁，原來鏈條是壞的。

這片區域寫字樓不，卻因為附近在建高架，出行并不方便。以前住出租屋，騎半小時的自行車便能到家，現在搬進新家，總要先騎去一公里外的地鐵站。

算了，嘆氣，今天加班結束，權當獎勵自己。在打車件上了車，站在路邊劃拉朋友圈。

表姐子衿是大所的律師，今天出差海南三亞，顧問單位安排的行程像是給的旅游大禮包。

高中同桌珍珍也是律師，今天新提了一輛特斯拉。佳文記得之前常看發搖號未中的悲傷表，如今配文“不靠人品，不算妥協，新手上路，多多指教。”也算喜事一樁。

再往下翻，不是銀行客戶經理分的行業新聞，就是周五的快樂聚餐。有一段時間關閉了朋友圈，后來覺得這更割斷了與外界的聯系，便又重新打開。曾經看到過一句話，說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那麼，假設的社會關系都集中在微信，的本質就僅僅等于通訊錄里的306位“朋友”。

幾分鐘后，司機到了。上車核對尾號，看著路邊廣告牌上一閃而過的“難得有空”，打算給許弘發個信息。誰知表妹子琳先打來電話：“姐，我和趙巍后天來省城玩，一起吃頓飯唄。”

子琳是子衿的親妹妹，在家鄉嵐城的市區小學教書，男朋友趙巍是同校的老師。們姐妹仨從小一塊長大，關系親近。佳文打著哈欠：“好啊，我來車站接你們。”

“不用，趙巍開車，你記得上姐夫哦。”

姐夫。

佳文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你倒得順。”

“什麼順？我不姐夫什麼。”

佳文沒想到表妹比自己更快接了已婚的事實，再聊了幾句，掛斷，看見車前的雨刮有規律地劃。

雨又開始下了。

這樣和毫未回暖的春夜，漫長得讓人疲憊。

往后躺，下翻找到和許弘的聊天框：“你到家了嗎？幫我把熱水上。”

“……”

直到車子停在春江小區門口，對方才回復：“沒有，加班。”

好吧。

同是天涯淪落人，這年頭，適應室友得先適應他的作息。佳文苦笑，差點忘了，今天也是新婚的第五天。

許弘在二十八歲的這一年完了兩件人生大事：一是正式搬進了屬于自己的房子，二是正式為已婚人士。他和姚佳文的婚禮在正月初六舉行完畢，休息了一天便回公司復工。忙到現在，他已經分不出是結婚更累，還是工作更累。

十點二十分，他喝完杯子里的水，摘下工作牌，去廁所時上了王靖。

王靖滿臉疲倦，語氣不解：“我一孤家寡人賣命賺錢也就算了，你什麼況。”

“差不多。”

“差不多？春宵一刻值千金，孰輕孰重不知道？”

“不知道。”

“得了吧你，找我當伴郎時可不是這副臉。”王靖強打起神，和他一塊出去洗了手，“煙。”

“不了，走了。”許弘回到工位拿包，先一步下樓。

這個點下班的壞是累到只想睡覺，好是地鐵車廂里有難得的空位。他落座，閉眼休息了會兒，打開微信，姚佳文的頭像上有個小小的紅標：“行吧，那你安心工作，我到家了。”

許弘看著最后那個握手的表失笑。從認識到現在，他幾乎沒見用過新鮮的表包，發來發去都是系統自帶的幾個。這人平日里看著咋咋呼呼的，有些做派倒不歡。他打開輸法，猶豫著要不要問睡了沒有，轉念一想，橫豎十來分鐘就到了，也就作罷。

他現在的公司在科技新城，婚房就買在幾公里外。八十九方的三室一廳，父母幫忙付了首付，貸款由他自己來還。他以前并不覺得結婚是件多麼迫而必要的事，但生活的詭譎之就在于起先未給一點征兆，末了卻讓他經由相親，和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孩達了共識。

“你會和我結婚嗎？”

他記得姚佳文問這句話時，他們才正式往三個月。的神很像他以前當家教時教的那個頑皮小胖子，他當時被小胖子的“我把我的零花錢給你，你能幫我做作業嗎？”氣笑，但對著姚佳文，他沒生氣，也笑不出來。

“你不會和我結婚的，對吧。”之后反倒是姚佳文先出笑容，“以你的條件，可以找到更適合的人。”只不過角的弧度有些勉強，“那我們的關系就到此結束吧，謝謝你這段時間愿意陪我吃飯聊天。”

說完就拉著行李箱走向候車大廳。他看著的背影，駐足許久，在從視野中消失前，追上去拉住了的手臂。

許弘后來回想是什麼驅使著他做出挽留的舉，可惜一直沒有答案。相比之下，姚佳文的答案明確得多——一開始就跟他挑明，之所以答應相親，就是想找一個工作穩定的省城本地人，可以沒車，必須有房，至于選他的原因，的解釋是“話錢多脾氣好”。于是，再后來，他用一張結婚證幫這個孩達了目標，卻偏偏忘了問，是憑哪些依據給他的這三個標簽。

出了地鐵站，往北走五百米就進了小區大門。小區路上人很，車碾過地面的水漬聲漸漸被隔絕在圍墻之外。

回到家，客廳是暗的。他開燈換鞋，下外套，走進臥室卻聽見水聲。于是，他退出去，洗了手喝完水，再回來打開柜，手還沒到被子，姚佳文從浴室出來了。

穿著藍灰的睡，頭發在額前綁了一個小揪：“你這是？”

“晚上太冷，我加床被子。”

“哦，我待會兒給你拿過去吧。”走過來拉他，眼神從警惕恢復平和，“你上服也該換了，臟簍在臺上，藍的那個，別拿錯了。”

許弘退后一步，又聽說：“我忘了家里的熱水不用預熱，你在這洗還是外面？”

“外面。”

姚佳文便把巾往脖子上一掛，給他拿換洗的：“我表妹后天來省城玩，你要是方便，一起吃頓飯。”

許弘沒應，姚佳文意會：“不方便就算了。”

“不是不方便，我媽這周也要來。”

姚佳文一頓，怎麼把這茬給忘了？

許弘從手里接過東西：“你這幾天很忙。”

“趕報表，我作慢。”

“可以問問同事。”

“不想問，一問發現我什麼都不會，多丟人。”

“那也比出錯要好。”許弘記得是從出納轉崗到了會計，“在學校的時候老師沒教？”

“教了也全忘了。”姚佳文被數字折騰得夠嗆，跟接的同事離了職，填好本結轉表發現庫存和業務賬對不上，打電話過去問，對方答了幾句就不耐煩。

估計這是循環留，把型號一一核對，開了十來張Excel表，是來回切換都死了幾堆腦細胞。

忽然他：“許弘，你們程序員計算機都很厲害對不對？”

許弘莫名：“？”

“我辦公的電腦特別卡。”

“你上次說早該報廢了，領導沒給你批新機？”

“我還有好多函數不會用，效率很低。”

“上網找找視頻課。”許弘不喜歡明知有問題卻不去解決的態度，“又不難，多練練就悉了。”

“行吧。”姚佳文走進浴室吹頭。許弘沒察覺的臉變化，去外衛洗完澡再出來，次臥的床已經鋪好。

他忽然想起什麼，折返去主臥找人，人不在，再到書房，看見姚佳文坐在電腦前。

正在數位板上勾勾畫畫，抬眼見他進來：“你怎麼還不睡？”

“你呢？”

“我不困。”

“姚佳文。”

不說話，過了會兒：“還有事？”

“我媽這次過來要住幾天。”

“明白，不能讓發現我們分房睡，從明天起你搬過來吧。”發現他還沒走，“還有要代的嗎？”

“你沒其他要跟我說的？”

本來有的，想跟他說想辭職，想在家里待一段時間，但剛結婚就提這個，不僅會增大他的負擔，還會增加自己騙婚的嫌疑。搖搖頭，努力不讓自己流出討人嫌的廢姿態：“暫時沒有，晚安。”

等他轉，佳文看著電腦屏幕上的小人，眼睛的，口堵堵的。雖然明天是周六，但一想到周一上班要繼續坐回那個工位就心生煩躁。

婚姻讓名正言順地逃離了出租屋，卻沒有讓離原先的生活軌道。那結什麼婚呢？就因為母親給算的命：26歲不嫁出去就坎坷？佳文有些痛恨自己的眼高手低，想著找個長期飯票，卻忽略了許弘雖然是土著，但既不是富二代也不是拆遷戶，照目前來看，還是個連需求都不高的男人。

姚佳文啊姚佳文，你是怎麼從一個品學兼優大有可為的好青年淪落毫無魅力可言的初老大媽的呢？

心愈發低落，再看向屏幕，長著翅膀的蝴蝶姑娘初雛形，蝶卻是一片明，沒有上。

良久，關閉界面，打開視頻網站搜索“Excel自學教程”。不遠，站在門邊的許弘看噘托腮，很快就一副昏昏睡的樣子，不由皺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