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丘有些歡喜，又有些許憂愁。

歡喜得是，以後靈霄宗就有妖界撐腰了，就像今日三宗來襲，妖王一面，瞬間止戈罷兵，那丹霞宗主是挨了方遙三掌不敢吭氣。

可憂愁得是，本來修士與妖族通婚就史無前例，如今他這大徒弟倒好，直接把妖王給領回了家，這以後可如何跟弟子們相？

就連這稱呼，虞丘都斟酌了半天，無從開口，是他妖王呢？還是宿玉或是謝聽？總不能真婿罷。

謝聽眼看虞丘著自己，言又止的模樣，主開口道：“虞宗主，您只管我在人界化名謝聽便好，按理說，我也該隨阿遙您一聲師父。”

謝聽說起話時慢條斯理，嗓音清沉低，看著就是個好脾氣講事理的人。

跟那傳聞中殺伐果斷的妖王，實在是八竿子打不著。

不過，虞丘想到方才他和袁鶴被困法陣中，那罩連他們合力都無法斬碎，結果被他的形用三尾彪悍地拍得稀碎。

“……”

還是他妖王罷。

“妖王您當時為何假扮凡人，來我宗認親？”虞丘不免疑地問道。

“虞宗主見諒，當時我并非故意欺瞞，只是帶倆孩子上門認親之事，本就有所唐突，若再亮明份，我怕阿遙和您都無法接……”

“所以我才扮做凡人，想先帶倆孩子回到阿遙邊，等穩定之後，找個恰當的時機，再將份原委和盤托出……”

謝聽言辭誠懇，毫無瞞地將當時的打算說了出來。

他的解釋在虞丘看來，也確是合乎理。

當時方遙突然得知有個凡人道和兩個落的孩子，已經是措手不及，如五雷轟頂，若是謝聽再將妖王份抖落出，說那倆孩子實則是半妖狐貍崽，方遙還不知道會作何反應，而他也定不會像當時那樣直接讓謝聽和倆孩子順利住進宗裏。

而現在生米釀飯，別說是方遙如今已然把倆孩子當了心頭，就連他都不舍得讓倆徒孫半點委屈，對他們的半妖份自然已不在意了。

在虞丘與謝聽寒暄時，坐在方遙側的蘇明畫也正拉著喋喋不休。

“師姐，你那三掌真是太帥了，可算替我們出了一口惡氣，我覺你此次回來，劍法又進不，話說就你跟妖王兩個人，是怎麽把規模這麽大的幽冥教給搞垮臺的？這也太不可思議了……”

蘇明畫對從剛從西北回來的方遙，簡直有一籮筐的問題要問。

激之餘，聲音有點大，吵得虞丘和謝聽的寒暄被迫中止。

“咳咳。”

虞丘清清嗓子，蘇明畫連忙閉，整個大殿安靜下來，他看向方遙，切正題：“遙兒，現在宗裏管事的人都在，你說你已知曉那帶走阿圓的鬼是誰，既然大家都在，你便直說了罷。”

說罷，擡手捂著作痛左，他了傷，雖服下藥丸，但還未來得及打坐調息。

他急得很想知道那所謂的鬼是誰，一想到有這樣的人潛在宗裏，時刻想要謀害他徒孫，他怕是晚上連覺都睡不安穩。

“我想讓他自己站出來。”

方遙摟抱著懷中的阿圓，形未，嗓音微涼。

話落，蘇明畫第一時間就看向最懷疑的耿長老。

耿長老：“……”

耿長老正在專心吃瓜，他也想知道那鬼是誰，對上蘇明畫那忿忿的眼神，不明所以地了胡子，這丫頭老盯著他幹什麽？莫非他胡子上沾了什麽東西？

一陣椅轉聲在空曠的大殿裏響起，守拙低頭轉著椅，從後方緩緩移到衆人面前，隨即撐著扶手，從椅上站起來。

他的走路姿勢還沒有恢複，行走時一瘸一拐，他跛著腳往前走了兩步，“噗通”跪倒在地。

“二師兄……？”

蘇明畫不明所以地看著那跪在地上的背影，頓時站起來：“二師兄，你沒事跪下來做什麽，莫非你想為那鬼求？那鬼帶走阿圓，實在可惡，就算是你求也……”

“……是我。”守拙啞聲打斷。

“帶走阿圓的人是我，”他低著頭，本不敢看上座的師父，垂在側的雙手握拳發抖：“師父，大師姐，我……我對不住你們。”

蘇明畫震驚失語。

發現阿圓失蹤，最懷疑的人是耿長老，因為知道倆崽崽總在耿長老的課上調皮搗蛋，還總把他的親傳弟子席知南比下去，所以耿長老不喜歡他們。

甚至都有些懷疑小師弟。

因為小師弟對大師姐有些的心思，說不定會因生妒，頭腦發熱把阿圓送出宗門。

從始至終都從沒有懷疑過是守拙。

那個憨厚可靠、從來不爭不搶的二師兄！

“可是為、為什麽？”蘇明畫想不明白，二師兄為什麽要做這件事？

“丹霞宗的人找到我，說他們宗裏有丹藥方，能治療經脈損之傷，只要我把阿圓帶給他們，就能治好我的經脈，讓我重新拿劍。”

守拙從決定做這件事起，便知道有被發現的一天，但他并不後悔。

只是沒想到如今事不但敗，他也沒能從丹霞宗那裏換得治傷的丹藥。

“可就算如此，你也不能……”景郁跟著站了起來，他滿眼都是失和憤怒，他完全沒想到一向敬重的二師兄才是他們要抓的鬼。

他要用阿圓換丹藥，這行為跟那要取阿圓治冥紋的丹霞宗，又有什麽區別？

守拙聽著三師妹和小師弟的質問，低頭不言。

經脈損的不是他們，他們當然可以毫無負擔地指責他，他們本不懂他在劍道一途付出了多的心，他們也本不懂，他在得知自己以後再拿不起劍後，如同廢般躺在床上的每一個夜晚，有多痛苦多難熬。

他的原名并不守拙，他原本只是一個附近村莊裏的普通孩子，家裏很窮，兄弟姐妹衆多，他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名字，因為他從小力氣過人，爹娘和村民們都他蠻阿牛。

後來他被測出靈，拜靈霄宗，師父嫌他的本名太俗，給他重新起了個名字守拙。

他被選宗門，還被掌門收為親傳徒弟，當時的守拙以為自己天賦異稟，走了大運，從此便能過上不一樣的生活，可以出人頭地了。

可是遇到大師姐，親眼看到持劍的風采，他才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天賦異稟，劍道寵兒，那是他永遠只能仰而追不可及的。

再後來，師父收了蘇明畫和景郁，他愈發能覺到自己的天賦在幾個弟子裏是最差的。

可是他從來沒有對大師姐生過嫉妒之心，他只願自己笨拙，沒有天分，反而每日愈發勤加苦練。

既然他劍道天賦一般，那就在魄上多下點功夫，他便開始像自一般地負重鍛舉石深蹲，不把自己練到汗水流幹虛倒地，就不算完。

很多次的夜晚，他都是在院子裏的草叢裏累暈睡到，第二天被照醒，再接著練。

努力是有收獲的，他築基期後縱劍閣選劍，他選中了一把無人能舉起來的萬鈞劍，靠著這把巨劍，他也在衆多劍修中闖出了些名頭，也讓師父多看了他幾眼。

可是經脈損之後，他就再無法舉起萬鈞劍了。

他無法自欺欺人地在劍上上減重陣符，只為能舉得，這樣了符的萬鈞劍連塊巨石都砍不碎。

所以，他們本都不懂“經脈損，無法再拿劍”，這幾個字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麽！

別說是取阿圓的煉藥，取他自己的都可以！

竟然是他……

謝聽蹙眉看著守拙的背影，沒想到當初自己顧念此人是阿遙的師弟，順手救下，如今卻差點害了他的兒。

此時的謝聽心中有些後悔，當初自己就不應該救他。

守拙到了來自後方那道屬于妖王的極為迫的視線，如芒在背。

方才在謝聽顯形時，他就認了出來，當初在銀淞城救了自己的那頭巨狐便是他了，可真是因緣巧合。

但，這又如何呢？

他的傷說到底也是妖族造的，如果沒有傷，又何談救？

除了師父和大師姐，他不愧對任何人。

方遙此時放下懷裏的阿圓，站起來，看著跪在地上、悶不吭聲的二師弟，抿著薄，一句一頓地問他：

“你可知我找到阿圓的時候，上兩張流玉蝶俱碎，如果湯康的修為再高些，如果他有同夥，阿圓會經歷什麽？你想過嗎？”

面對大師姐的質問，守拙雙拳握得更，臉上終是難掩地浮上慚愧之：“我只想把阿圓帶去丹霞宗，丹霞宗的人承諾我，不會要阿圓的命，只是取一點的……但我沒有想到阿圓半路會被湯康劫走。”

昨日夜晚睡前，守拙在倆孩子的飲食裏下了些安睡的藥，等他們睡後，便把阿圓帶出了宗。他腳不便，又不敢走傳送陣，他費力地背著阿圓走下山——他并非真的不能走路，坐椅，只是不想讓弟子們看見他坡腳的樣子。

然而還未等他走出轄地，忽然腦後就挨了一。等他醒來時，才發現阿圓被人劫走了。

他回來之後，不敢將此事告訴師父，只能佯作焦急地跟其他弟子們一起尋找。丹霞宗的人沒有等到他帶來阿圓，自然認為他拒絕了易，于是按照原定計劃，直接打上靈霄宗要人。

方遙聽完他的話，沒有回答，徑直從儲袋裏拿出了一樣東西，丟在他面前。

“這是我在幽冥神殿地下尋來的。”

蘇明畫看著那正散發著淡藍輝的草藥，瞪大眼睛，驚呼出聲：“這是藍鈴草！”

“這草藥能續補經脈，大師姐，你真的將這草藥尋來了？”

守拙雙目赤紅，怔怔地看著手中的藍鈴草，腦袋一陣陣地發蒙，嚨像是被人扼住般發不出聲來。

蘇明畫轉頭看向發怔的守拙，冷哼一聲：“我曾在丹書上看過這草藥，珍貴難尋，無意跟大師姐提過一。大師姐前去西北，還不忘為你尋來了能補經脈的草藥，你瞧瞧，你都做了什麽？！”

守拙雙手捧著草藥，手臂抖，一滴滴熱淚不控制地奪眶而下，不知是拿到草藥的喜悅之淚，還是悔恨慚愧的愧疚之淚。

“大師姐，我……我……”

守拙膛起伏，淚水肆流，“我”了半天，也說不出完整的話，雙手握拳，重重地捶著地，他咬著牙，痛哭大喊：“我該死，我真該死啊！……”

一雙乎乎的小手抹去他糙臉龐上的淚，阿圓稚氣關切的嗓音響在他耳邊：“二師叔，你別哭啊……”

蘇明畫要被氣死了，又怕他這副失神的樣子傷到阿圓，趕把拉到後：“你還他師叔，你知道他做了什麽嗎？”

阿圓仰著小臉，點點頭。

聽懂了，昨天晚上是二師叔把帶出來的。

可是二師叔哭得這麽傷心，他肯定也不是故意的。

記得二師叔曾經很耐心教他們練劍紮馬步，給他們親手打磨制作小木劍，親手給他們織。

二師叔對他們很好的，很喜歡二師叔。

“二師叔永遠都是二師叔，”阿圓掙開蘇明畫的手，又跑到守拙的面前，繼續用小手幫他淚，在他耳邊小聲道，“二師兄不要哭了，好多人在看，會笑話你的……”

守拙被淚糊滿的眼，對上阿圓純真的目，嗓音哽咽抖，已經語不調。他心下酸苦、愧疚難當，他擡起已經被捶到破皮流的雙手，想抱抱，又覺得自己不配，只敢用壯帶繭的手指輕輕攥著小衫的一角。

“對、對不起，阿圓……我不配當你的師叔！……”

不知道為什麽，阿圓越給二師叔淚，二師叔哭得越兇，最後實在是不過來了。

所有人都無聲地看著，大殿中央，一個材魁梧壯碩的漢子跪在小稚僅有五六歲的孩子面前，愧疚得淚流不止、嚎啕大哭。

……

【作者有話說】

為耿長老洗刷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