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經過兩周多的治療，唐曄眼睛的傷勢有了好轉的跡象。醫生一同意他出院，他便急迫地離開醫院回到萬裏書院，默默地收拾起行李，無視著陳姨絮絮叨叨的勸。

他把自己的卡裏剩下的錢都轉給陳姨，在他看來這并不足以回報這個質樸笨拙、卻對自己真誠護的保姆。

要帶上的并不多，因為無論在哪裏，他本就沒有太多的牽掛。

夜半，不顧更深重，他迫不及待地讓司機把自己送回雲山大宅。

黑暗中的大宅沉睡在雲山的懷抱中，七年前，當他怯怯地來到此時，既孤單無助，又滿懷憧憬。

黑暗中，他環視四周，房裏的每一件品都承載著過去的回憶，他曾欣喜過、安心過，寄過也失過。而這裏現在卻再也無法溫暖他冰冷的心。

他整夜未眠，枯坐到天明。

在天微亮時，他起打開了房門。站在走廊上，目過霧氣彌漫的清晨，向那遙遠的雲山之巔。

這座沉穩的大山，這麽高，懷抱這麽寬廣，卻并不庇蔭于他。

仲夏清晨的池塘，水面靜靜映照著藍天白雲。

他撒下最後一把魚飼，洗淨雙手，然後緩緩打開琴盒。

他決定再奏一曲，告別往昔，送行未來。

琴盒裏靜靜躺著那床他鐘至極的古琴“流”。

姐姐曾責備他花費過多，卻未曾想到他從未想過將此琴占為己有。這床古琴承載著千年的歷史，他僅是匆匆過客，能與之相遇，實乃幸事。至于自己離開後，爺爺會如何理這琴，他無從知曉。從此以後，唐家的一切也再與他無關。

他閉上眼睛，手指輕琴弦，開始彈奏。

方源悄悄走進月亮門，靜靜地站在遠，落在那位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上。

唐曄著一件白襯衫，袂隨風輕揚。他端坐于古琴前，雙手指尖流轉間，那琴音，如同離別的嘆息，低婉哀傷，讓人不為之容。

方源靜靜地聆聽著，心中湧起一莫名的，回憶起了自己看著這孩子從稚到現在，自己陪伴他度過的那些時，在琴音中一一重現。

越是聽下去，他不眉頭鎖，好容易待曲終，他急切走上前問道：“爺怎麽彈起了這曲關三疊？彈得這麽哀婉，是在送別誰？”

唐曄緩緩睜開眼睛，眼中流出一決然。他低聲說道：“歷經多年，我所學習的一切都是為了取悅他人，迎合他們的期。然而現在，我終于能為自己而奏了。”

“您這是何意？”方源有些不解。

唐曄站起，深深地看了方源一眼，說道：“方伯伯，我走了。不知何時再有機會相見。從今以後，請您定要珍重自，好好陪伴祖父。”

“你在說什麽呀，三爺。”方源驚訝于他的語氣，不像暫離，而像永別。

“何爺爺不是跟您兩位說過了嗎？我要跟他走了。”唐曄的語氣冷淡又堅定。

“您想去京城科研院呆一段時間是吧？我知道，也不急一時呀！您的傷又沒完全好，過兩天還要去複診呢！”方源急忙勸阻。

唐曄淡淡一笑，說道：“現在已經消腫了，醫生昨日也說正在慢慢好轉，再過兩三個星期就會好得差不多了。”

“正是這樣，所以才不能掉以輕心，萬一染了呢？我跟何老說下，您先留在家再休養一段時間，家裏有人照顧您。”方源試圖說服他。

唐曄搖了搖頭，語調中出一悲涼：“我的家在哪？”

一個家，是親的港灣，是力量的源泉。

那裏充滿了歡聲笑語，也共同經歷了風雨洗禮；那裏流淌著無盡的，也孕育著無條件的信任。

曾經我以為爺爺贈予的財就是一個家的真諦，我以為為自己尋得父母兄姊就是找到家的方向。

而當我看到其他人如何被包圍，我才驀然驚覺自己一無所有。

方源看著他，眼中閃過一同：“三爺，您說笑了，這就是您的家。”

唐曄搖了搖頭：“方伯伯，我曾以為它是。”

說著，他們已經來到唐萬裏的院落中。“我想進去跟爺爺道別，煩請您通報一下。”

“三爺，如果您想暫時離開，我會支持您。但請您不要用這樣的語氣跟老爺說話，他會很難過的。”說著，方源試圖手攔住他。

唐曄笑了起來，反問道：“我說什麽，爺爺在意嗎？”

方源聽到後，頓時無言以對，只能靜靜地凝視著唐曄，雙眼中滿是憂慮與無力。他深知自從這孩子傷的那晚，老爺默許歸秀蘭的請求後，他與老爺之間的聯系便已斷裂。何老提議暫時讓孩子去科研院流學習，這樣也好，新環境或許能助他療愈心靈。

方源往前走一步微微擋住走廊，張想再嘗試說服這孩子冷靜，不要激怒祖父。

唐曄見方源的反應，也不多話，只輕輕地推開他，徑直走向房門口。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擡手敲了敲門。

門傳來唐萬裏冷漠的聲音：“什麽事？”

唐曄推開門走進唐萬裏房中，隔著屏風，低聲說道：“爺爺，是我。我想跟您告別。”

他站在屏風外等了許久，唐萬裏都沒出聲，他輕喚一聲，“爺爺？您還好嗎？”

“有事就說！”

“我會隨何爺爺去京城，此後應該不會再回羊城了。我也無意繼承唐家的財産，您將它給誰，與我無關。”

他想了想，還是隔著屏風恭敬地躹了三個躬，說，“爺爺，謝謝您多年的養育之恩。曄兒就此告別。”他又等了一小會兒，還是沒有回應，只好轉，正要走出去——

“快滾吧！養不的白眼狼！”

唐曄的猛地一僵，他像是被雷擊中一般站在原地，渾發抖。他回頭看向屏風：“爺爺，您說，我是……白眼狼？”

唐萬裏沒有回答，只是冷冷地哼了一聲。

唐曄的心仿佛被一無形的力量揪住，即便他已下定決心斬斷一切牽絆，仍難以抵擋那難以言喻的痛楚。

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控制自己的聲音說道：“也對，我的那個‘母親’奪走了您引以為傲的兒子，而我又拆散了您的家人，趕走了您的孫子，我做了這些事，然後拍拍屁抱著別人的大走了……嗯，的確讓您心塞的。”

我從長長的沉睡中醒來，一睜眼就是您的臉。您的臉并不慈善，卻突然揚起角對我笑了一下。

您笑了。雖然我不知道您是誰，也不記得自己是誰、這是哪、為什麽在這裏、但我好像也沒有別可以去。

所以我也回應您一個甜甜的笑。

您馬上收斂住笑容。但我沒有，我一直對您笑，直到您忍不住第二次揚了揚角。那一刻，我看到了您心的，我確信您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您一定會好好疼我。

您肯定已經了解過我們的背景。我長在中亞的一個小城，那裏天氣嚴寒。我們在貧瘠之地長，從小窮困，沒有見識，但我無師自通了如何示弱裝乖、楚楚可憐。

您平時雖然冷淡，但偶爾心愉悅時也會對我展，與我談，為我講故事，這些都深深印在我的記憶中。

我從小就沒有父親，後來我才意識到，原來我心一直著巍峨如山的父。

有一天，來了一個男孩。他既高大，還宇軒昂。我傾慕他。

聽說他是我的哥哥，我便用心畫了一張畫，高高興興地雙手送給他。

他把畫踩在地上，踩了好幾腳。我問他為什麽。他沒有回答我。

有個人沖過來，一把把我推倒，抓著我的頭發輕蔑地讓我滾開。我問為什麽。沒有人回答我。

旁邊的老阿姨卻用手指著我，說，私生子，雜種，髒。

憑著他們的語氣，我知道這些是不好的詞。

我問周圍的大人和孩子，他們為什麽要這樣說，他們都沒回答我。

不知是誰第一個學那個人扯我的頭發，他們都學著這樣做。

我落荒而逃。

在那難熬的三天裏，無論我躲在哪裏，那群孩子總能把我找到，把我帶到我的神氣洋洋的哥哥面前。扯我的頭發、服，弄壞我的玩，踩髒我的畫，從池子裏撈起我最喜歡的那條黑的魚把它殺死。

這條魚與其他死去的金的魚并無二致，但因我格外關注它，它在我心中就是最特別的。

那個傍晚，我跪在池邊，委屈又無助，狼狽又難過。

是您的腳步聲。您停在我後不遠，那時我天真地以為，這座遼闊巍峨的大山，一定會讓我依靠。

但您只問我，為什麽不把他們揍一頓？

我驚訝地回頭看著您，我從沒想過可以像哥哥那樣肆意妄為。他有底氣，我沒有。

然後您便轉離開了。這座大山，不庇護我。

很小的時候，您便帶我參觀過您的書房。見書架上都是古書，我知道您一定很喜歡，我便很快就能倒背如流；您隨口給我講解一幅字畫，我就臨摹它，學著這樣的立意、筆法、風格。

琴棋詩畫，我樣樣通。

可是我見到哥哥時，我才知道，即使什麽也不學，什麽也不會，他依然備寵。

他厭惡我，欺負我。您不發一言。只有方伯伯讓我包容忍耐。

當全家人圍坐一堂，我卻獨自坐在角落，無人分我一個眼神。永遠是那種莫名悉的、理所當然的格格不。

我就像一個孤獨的游魂，穿梭在別人家的熱鬧裏。

後來晴園的池子裏又有了一條黑的魚。再後來，它也死了，或者是不見了，我找不到它還活著的痕跡。

但我已經不會難過了。

“……那條黑的魚死了。我寄托在它上的、那些我本該擁有的與期待，便再也無安放了。”

“爺爺，珍重。”

他的聲音中帶著一自嘲和苦，轉走出房間，沒有再回頭。

“三爺……”方源的聲音裏，帶著三分懇求，七分不舍。

“方伯伯，這麽多年，您從來沒對我有過一分輕視，既然您對我一視平等，那您我一聲孩子，可好？”

“孩子，不要走，好嗎？”

而那年已漸行漸遠。

隨風傳來一陣清朗的誦：

“一去昆侖西，何時複回翔。

但恨非位，愴悢使心傷。”

年站在十字路口。

他回憶起那天何耀祖看著他的那種審視的眼神，深邃又銳利，猶如一把利劍剖析著他的心。他暗自冷笑，京城士族的高門大戶，那些自詡明磊落、正義凜然的人，當他們知曉我是什麽人的時候，我還要再面臨多一次審視與輕視嗎？

而這位異國“母親”，雖然面容和藹，眼中滿是關切，但的陌生讓他心生抵，更別提跟隨走了。

張恩國在約定好的那個VIP候機室等著，當年的影出現在視線中，他沒有任何驚訝。

張恩國說：“何老哥想拉你一把，無非也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但他找錯方向了，誤以為你是卡佳與唐晚星所生的孩子。你的那位‘母親’卡佳呢，心知肚明你的真實份和強大能力，不過順水推舟地想一有機會就把你拐到他們那邊。早點醒悟也好，這世界本就沒什麽道理和可言，到了這樣的高度，人人如履薄冰。跟我走吧，去遠方。”

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更遠的地方更加孤獨。

這頭兇狠的獵食者會帶自己去哪裏呢？年心中并無確切答案。也許是北方的雪原，也許是南方的熱帶雨林，又或許是某個偏遠的山谷小鎮。他不知道自己將去往何方，但此刻，他竟到一種莫名的解。

人生無，飄如陌上塵。

“我隨您走。”

當這架飛機即將要起飛時，引擎的巨大轟鳴聲，讓這年不自的全發抖，他在座位上不由得捂著耳朵，蜷著，忍著這巨大的不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