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nbsp;nbsp;秀芬（二）

【03】課本

馮秀芬十七歲時, 已經了十裏八鄉有名的勤快人。

每天天不亮，就會起床，開始做一大家人的早飯。等飯的過程, 還要煮豬食，拌豬食, 砍豬草, 喂鴨鵝……

早飯做好, 爺娘也都起來了。再把弟弟妹妹們都喊起, 一大家人圍在一起吃飯。

吃完早飯，揣上點幹糧, 帶上桶水，再扛著鋤頭下地幹活, 跟著生産隊去開荒拔草種地。

這些農活一幹就是一整天。中午和晚上是不用回家做飯的，中午有娘在屋裏頭做飯。

到了晚上回到家，飯已經做好，一家人圍著桌子上的小油燈，吃一大盆沒有油水的豆扁子烀芋頭秧, 還有一筐芋頭面做的窩窩頭。

幹了一整天活, 馮秀芬吃起飯來飯量格外的大, 剛吃完一個窩窩頭，手已經進筐子裏拿第二個了；剛把一口菜送進裏, 筷子已經進菜盆夾起又一大筷了。

這時，娘就會出自己的筷子拍的筷子，把那滿滿一筷子菜拍下來不, 裏念叨著“拈, 拈，菜是引火草”——當地方言把夾菜說“拈菜”, “拈”就是“夾菜”的意思，是說讓把菜當引火草，只一點點就夠了，吃那麽多浪費。

也并不是一年四季都是這樣過。農閑時分，馮秀芬是不必出工的。早晨做好飯和好豬食，還會洗服、拆被子、挑豆粒子……然後再做中午飯，還有豬和鴨鵝的飯，吃完中午飯繼續棉被、剝玉米、打掃鴨圈……然後到了晚上，坐在炕上給一家幾口服，納鞋底子。一刻都閑不下來，把的家拾掇得可齊整。

馮秀芬就這樣長到了十七歲。在生産隊，幹活比誰都更快更賣力。一個人能扛起一百多斤的麻袋，能扛起比個頭還高的柴火。就這樣給家裏挑來了一捆捆柴，一桶桶水，一擔擔糧食……洗幹淨一家人的服，帶大了一個又一個孩子。像一頭永不知疲倦的老黃牛，沉默，溫順，挨了鞭子也不吭聲。只埋頭往前拉著犁，耕出背後一畝畝良田。

這種埋頭苦幹毫無怨言的品質在村裏被大加贊賞。村子裏的人都對著馮老漢誇，說你生這個閨可真管用，能上頂一個壯勞力！

馮老漢坐在門檻上，悠閑地磕磕煙鬥，呵呵一笑：“嗨。有個啥子用。就知道出憨力。”

彼時正是酷暑，馮秀芬從肩上卸下一大捆柴火，滿大汗，口得直接舀起一瓢涼水咕嘟嘟喝。

聽到這話，著氣，了，什麽都沒說，也沒什麽。

并不是聽不出好賴話。只是也覺得自己是在出憨力，因為不認字。知道，認字的就等于有文化，有文化的能坐屋子裏識文斷字記賬本，沒文化的就只能下地幹活，因為讓去記賬，也不會。

不過還好，地裏跟一起幹活的孩都跟一樣，也是認不得幾個字的。

好些孩都是這麽過來的。大家窮得人人平等，苦得等量齊觀，連挨的罵都大同小異。

于是便平靜而習慣地接著這一切。日升日暮，睜眼便閑不下來。了就要吃飯，了就要喝水，酷暑天也得拿著鋤頭下地幹活，不生病就得幹活，人沒死就得幹活。

馮秀芬就這樣勤勞地，懵懂地，一團混沌地長到了十七歲。

十七歲，村裏的掃盲運已經開展了三次，三次都沒掃清的盲。

第一次是在八歲，被爺從課堂上回去了；第二次是在十二三歲，村幹部上門走訪要求適齡兒必須學，被爺頑固而堅決地擋回去了；第三次是在十五六歲，村裏開始辦夜校，利用晚上和農閑季節的空餘時間上課，要求村子裏不識字的青年必須到場，不到場就要當全村的反面典型。

這次馮秀芬終于功留在了課堂上。坐在教室裏，跟著老師學筆畫念字。只是夜校裏的學生都是跟一般的小青年，早就沒了學習的勁頭，老師在上面講自己的，下面的嘻嘻哈哈爺講自己的。馮秀芬坐在第一排，看著老師領讀完今天的課文，又在黑板上寫了幾個常用字讓學生自己練，然後就走出門跟別的老師聊天去了。

馮秀芬就自己拿著筆，看著黑板上的方塊字，照葫蘆畫瓢，一筆一劃地描畫著。

只是不知道筆順和結構，總寫得七扭八歪，很難看。

夜校上完了。寫還是不會寫。但是慢慢地，倒也能辨認出些常用字的形狀。村頭牆上刷的標語，也能支支吾吾，讀出幾個字來。

馮秀芬心裏忽地朦朦朧朧燃起點說不清的希。把珍藏在枕頭底下，那本第一次上小學發的語文課本拿出來，夜深人靜的時候，借著月，認上面的字。能認出來一個，便覺得很快樂，像是在沙裏撿起一粒粒金子。

後來有一天，發現的課本從枕頭底下消失了。馮秀芬在家裏到找啊找，以為被老鼠拉進了裏。後來終于在堂屋裏的飯桌子底下找到了的書。

書被用來墊桌子。馮老漢著煙袋，眼裏的鄙夷盡顯，每個字都用扔石頭般的力量砸向：“看這些有啥用。還真覺著自己那腦子能當文化人了。”

這本書從此就墊在了桌子底下，讓那張搖搖晃晃的飯桌終于不怎麽晃了。馮秀芬吃飯的時候總忍不住去瞅它。

後來這本書從桌子底下也消失了。可能是被填進竈臺，像引火草一般，發揮了最後一點價值。誰知道呢。

【04】電影

馮秀芬是勤快人，這誰都知道。有好一把子力氣，莊戶活計樣樣通，十裏八鄉都在誇，不知道以後哪家能娶到恁能幹的好媳婦。

其實這裏的能幹活的人并不。能幹活是因為不幹活就會被打，被罵，飯桌上多夾一筷子菜都要被冷嘲熱諷，直到訕訕地回手，仿佛多吃一口糧食都是罪過。所以得使勁幹活，畢竟莊戶人家不養閑人。

但馮秀芬比所有人幹活都更賣力。

因為不能閑下來。只要一閑下來，就覺得很苦悶。

是的，苦悶。還不知道苦悶是什麽含義的時候，苦悶就已經住進了心裏。

這苦悶出現得莫名其妙，沒什麽規律。有時是被爺罵的時候，有時是納著鞋底子，看的弟弟妹妹在桌子旁一板一眼讀課文的時候，有時是被拍筷子的時候，有時是無意中發現，娘在廚房把喂給弟的時候……

并不覺得多難過，或者委屈。只是心口會憋一下。緩一會兒，又自己好了。

甚至有時候，坐在田埂上休息，看那頭老黃牛，低著頭，托著犁疲累緩慢地從眼前走過，也會這樣心口悶一下，還夾雜著說不清的酸酸的覺。

不知道這是為什麽。約察覺到，這大約是一種病，深究下去，這種病約莫要把自己吞噬。

這種病似乎十分罕見。問夥伴，夥伴們也不知道是什麽，問爺，爺說這是閑出來的。

是閑出來的嗎？或許是。發現，當幹活到筋疲力盡，累到什麽都想不起來的時候，這種悶就消失了。于是就使勁幹活，使勁幹活，一直到那種悶消失得無影無蹤。

雖然渾酸痛，筋疲力盡，覺全的骨頭都散了架。但確實，那種憋悶的覺已經無影無蹤了。腦袋一枕頭，倒頭就睡。第二天天不亮再起床。日複一日，周而複始。

久而久之，倒也習以為常。

直到一個秋日的晚上。

那天晚上，村頭的場院又在放電影。這種電影是天的，在兩個電線桿子中間扯一塊幕布，前面擺一個放映機，然後幕布上就映出約的影像來。村頭的那盞燈泡一關，幕布上的影像便更清晰了。

電影是村裏組織觀看的，很多都帶著點宣傳教育的任務，像是《白》《紅燈記》《沙家浜》……既有劇，還有唱段，最主要是夠熱鬧，因此就算放過無數遍，依然很歡迎。

這是難得的休閑娛樂時。每次放電影，全村都會去看，大家搬著凳子，或席地而坐，三五群，聊天嬉笑，好不熱鬧。

那天馮秀芬有些活還沒幹完，去得晚了點。到那裏時，場院已經坐滿了人。隨意尋了個靠邊的角落，坐下，卸下一疲憊，舒適地嘆了口氣。

只有這種時候，才有一個明正大的理由，坐下歇歇，也不會挨罵。

幕布上放的電影似乎是沒看過的。不過也不擔心錯過劇。這種電影總是會反複播放，即使這次沒看到，還會有下次，下下次……慢慢地總能對上面的劇滾瓜爛。

馮秀芬下鞋，出腳掌。

早晨剛開完荒，腳上不免紮進沙棘的刺。還好腳底板有厚厚的繭，刺整沒，也不覺得疼。

拿著針，借著幕布反的那點微弱的，試圖把腳上的那刺給撬出來。

電影的聲音過音箱轟隆隆地放映著。四周是嗡嗡的人聲。馮秀芬低頭，專心致志挑著刺。

“爹！我要識字，我要去上學！”一個清脆的聲忽地響起。

馮秀芬手上的作停下了。擡起頭。

大熒幕上，一個紮著麻花辮的孩，倔倔地昂著下。

在對面，男人苦大仇深，唱起了戲：

“上學沒有用。爹是為你好，你看村頭的王二妮，不識一個字，幹起活來嘛樣樣好。筆桿只有二兩輕，肩不能提來手不能挑。不如找個好婆家，安心過日子是正道……”

“爹，您這種觀點是不對的。老師說了，只有知識才能改變命運！”孩脆生生地反駁。

接下來便是各種講道理，譬如上學學到的知識，能識文看報，能促進生産，能懂許多道理，比單純的幹活強上千百倍……

可是對面男人一揮手，斬釘截鐵：

“別說了。再怎麽說，我也不同意！”

沒想到孩也十分剛強。

“我不！我要去認字，我要去上學，我不要當睜眼瞎！”堅定地說。

馮秀芬張大了，微微有些震撼。

可以用這麽強的語氣，對爹說“不”嗎？

影片接下來便是一系列波折。包括男人用各種手段阻礙孩上學，而孩也用上了各種手段反抗。最後，在老師和同學的幫助下，功進學校學習，上完小學，上了初中，考上高中。到後來，是村裏第一個知識分子，村裏的大事小，都來問，也用自己學到的知識，為村子裏促進生産，做了許多貢獻……

到最後，孩的父親也慚愧地低下頭：

“爹錯了。學文化，最榮。早知道，讓你早點上學堂，為國家，為社會做更多貢獻咧！”

馮秀芬目瞪口呆。

爹，也是會錯的嗎？

影片還在繼續。孩已經剪去了麻花辮，梳著齊耳的短發。將一個手寫的橫幅在自己床頭，一字一句念出上面的字：

“吾之南海。之，就是去的意思。”

幕布飄揚，線昏暗，卻依舊擋不住孩雙眼堅定的神采。

著窗外的天空，對自己說：終有一天，我也會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我也會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馮秀芬無聲地重複著這幾個字。

然後漸漸瞪大眼睛。

“呲啦”一聲。有什麽撕開了一條口子。

然後馮秀芬突然看到，自己被剝奪的人生，淋淋地展現在了眼前。

明白了。突然明白了。

那從來不重視的名字，那難以企及的課堂，那被墊在桌子底下的書，那似乎永無止息的農忙與勞作……

人生的前十七年，活得混混沌沌。覺得苦悶，卻不知道在苦悶什麽。

而就在那一晚，在天廣場，那沒人注意的黑暗角落，盯著風裏飄搖的幕布，第一次淚流滿面。

混沌倏地散去。終于明白自己在苦悶什麽。

——因為的另一種人生，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