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

守靈三日後, 羅紈之拒絕選風水寶地安葬月娘，而是依著的言，用了火葬。

涅槃。

這是一種佛家追求的至高目標, 也逐漸被崇尚佛學的大晉人所接。烈火焚燒, 并不代表不敬逝者，反而是助亡者超生死, 到達無上境界。

所以這便不再是離經叛道的不孝行為。

此後, 羅紈之回羅家討要月娘剩下的以及映柳。

羅家主覺察自己手裏已經沒有牽住羅紈之的繩子了, 暴跳如雷, 如何也不肯答應。

羅紈之直接冷下臉道：“阿父還是莫要與我鬧翻了，但凡我在三郎面前說一句不好，阿父就要吃不了兜著走。”

看著羅紈之那張不再溫順卑微的臉，羅家主才深刻會到什麽翅膀了。

再不是那個能夠任人欺負和擺布的小小庶！

“你還真是白眼狼，也不看看你如今能夠趾高氣揚勇氣是誰給你給的！”羅家主臉漲紅, 橫眉怒視, 突地把桌子上的杯子橫掃了出去, “哐當”一聲碎在羅紈之前半步，半熱的茶水飛濺, 沾了郎的鞋面。

“要不是我把你送給的謝三郎，你現在哪來的膽量這樣和為父說話！”

羅紈之兩手合袖，不聲把腳步往旁邊挪了些，免得蜿蜒的茶水會流到的腳邊。

“所謂種善因得善果，種惡因得惡果①，我便是阿父如今的惡果, 不足為怪！”

羅家主氣得險些昏厥, 馮大娘子雖然也惱怒羅紈之的放肆，但是尚有幾分理智在, 羅唯珊的婚事在即，萬萬不能在這個時候被攪合。

一邊讓人去給羅家主順氣，一邊慈眉善目對著羅紈之道：“九娘想要月娘的也是人之常，母親怎麽會不允，那映柳是你娘邊的舊人，留在這裏也是可憐，你要去無不可，只是雖然月娘不在了……”

馮大娘子停頓了一下，拿起帕子揩了揩眼角，傷道：“但是羅家還是你的家啊，不用鬧得劍拔弩張。”

“……大娘子說的是，我這次來只是想要回我娘的東西和映柳，并非是來吵架的。”羅紈之適當也退了一步，表現出一種還有商討餘地的大度。

馮大娘子松了口氣，只要羅紈之沒有把月娘的死歸罪在羅家看護不周的份上，那一切還好說，只要羅紈之還在建康，還在三郎邊，們羅家還有希。

羅紈之拿走了月娘的琵琶和一些舊。

屋中值錢的東西不多，映柳說月娘怕給隔壁屋的昧了去，能換錢帛的都盡數換了。

的是一月比一月差，就怕哪一日忽然病倒，再來不及理這些。

輕易就拿到了自己的契，映柳惘然若失。

“若這麽簡單，那是不是月娘早也可以解了？”

羅紈之搖搖頭，蹙眉道：“倘若月娘還在，他們會牢牢抓在手裏，可月娘已經不在了，他們也就不敢急了我。”

“因為羅家主還要靠著郎？”映柳似懂非懂。

羅紈之點了點頭。

映柳氣鼓鼓，“他還要不要臉皮！都把月娘害這個樣子了，還有臉要郎為他做事！”

羅紈之把視線投向車窗外羅家的宅子，撐著腮道：“靠別人是最靠不住的，因人心深不見底，最是難測，看似平地青雲，意氣飛揚，難料哪一日就要從高直墜而下，碎骨……”

“郎是說羅家主會有報應嗎？”映柳立刻高興起來，追問道：“什麽時候？”

羅紈之了的頭，從容笑道：“快了。”

映柳呆呆盯著羅紈之，忽然臉微紅，小聲道：“郎，我覺得你變了好多，你現在這幅樣子真的好像貴人一樣，對！很像那謝三郎，就很厲害。”

映柳只見過謝三郎幾面，但也印象深刻，那是真正猶如天宮仙人一樣的存在。

麗、強大又高貴，讓人不敢直視。

“會覺得不好嗎？”羅紈之也知道自己有所不同，但是就好比自己日日照鏡子，是很難看出明顯的區別。

映柳搖搖頭，“我知道郎是好人，不會覺得不好。”

羅紈之不彎起了角。

這是因為映柳完全相信，信賴。

一笑之後，又想起謝三郎，笑容就慢慢淡去，凝眼底的深思。

三郎才是真正深不可測的人，他做的事是對還是錯，羅紈之無從判斷。

既不能果斷指責他，也不能堅定擁護他，只能兀自迷茫地左右徘徊。

或許就如王老夫人所言，不能會他、理解他，如此又怎麽能算是喜他？

的喜歡是淺的心悸，還是純粹喜歡那張臉、那.，或者是依賴的那份安全。

在懷疑謝三郎之前，羅紈之先質疑起自己。

羅紈之帶映柳回了扶院，也有想過先離開謝家，和映柳一起住到廖叔的小宅子去。

一來映柳畢竟比的份更加尷尬，二來在外面更方便和廖叔聯系。

不過這個想法被三郎兩句話就打了回來。

“常康王還未死心。”

“是我哪裏沒做好麽？”

羅紈之還沒有那個能耐拿自己冒險。

更無法面對謝三郎的“質問”，他沒有哪裏不好。

過年前的這段日子裏，建康平靜也不平靜。

羅紈之時刻留意著外界的消息，但皇帝的死一直并沒有傳出來。陸家在皇宮勢力很大，理又及時迅速。

最著急的常康王幾次進宮想要打探消息都無功而返。

謝公在皇帝“不能出面”的時候，完全肩負起了朝中絕大部分的決策。當然即便皇帝在時，也不過是象征坐在一旁，附和地點一點頭。

皇帝在與不在，好像從來也沒有多大影響。

至于陸家，他們雖然有心想要蛇吞象，但尚沒有那個能力獨攬大權，還要依賴謝公維持時局的平靜。

陸家與謝家便井水不犯河水般，反而客氣起來。

宮裏的陸太後借刺客一事，背地裏理了一批宮人，聽聞華林苑的幽池水都染紅了。

軒鳥自知自己勢單力薄，管住才能保住命，及時離開才是最好的選擇。

他要走的那天還來找過羅紈之，向道別。

“陛下為小人取名軒鳥，軒鳥意味著鶴，小人就道，鶴如此高潔之小人怎麽配得上，陛下就笑說，‘誰說是你了，那是吾喜歡’。”軒鳥了眼，“皇宮小人是不能再回去了，就如陛下所願，做一只閑雲野鶴吧！”

又一個人勇敢地離開了建康。

外面的世界未見得更好，但似乎總有帶給人一種好的希。

常康王鬧得越兇，海王和謝三郎反而沉寂下來，甚至一連好幾天，謝三郎都待在扶院沒有出門。

羅紈之也似乎恢複如常的生活。

雖然穿著縞素的，但也難掩的如春綻放的麗。

沒有被接二連三的打擊垮，反而表現出來一種被風雨催長的生命力。

無聲卻壯闊。

積極生活，也努力料理嚴舟留下的生意。

羅紈之與謝三郎還時常在一起，三郎繼續教彈琴。

因為心靜，很快又學會了幾支曲子，有時候兩人還能共奏，一人坐右邊控七弦，一人坐左邊十三徽。

或偶爾是謝三郎琴，彈琵琶。

一般而言，琴與琵琶的音并不和諧，琴音渾厚低沉，琵琶清脆高昂，二者努力靠近，也才算勉強能夠聽耳。

“琴還是與蕭合時更加協調，勉強與琵琶時，琴音變急，琵琶聲沉，就失了原本的韻味。”羅紈之抱著琵琶轉過，手掌著弦，很快止住了聲音。

悶聲道：“可見并非所有樂都能相配。”

謝昀沒有住琴弦，令那琴音猶在兩人之間回。

“是麽？”謝昀笑道：“我倒是覺得琴音低沉，琵琶清越，各有所長，又t互補其短，再合適不過了。”

很快，正月初一元日到臨。

舊歲換新，建康城裏一派熱鬧，宮廷裏也例行舉辦朝會。

這是一年之中的大事，百和各地使臣要朝參拜皇帝，而後皇帝要與他們共同飲酒用膳。

羅紈之還以為皇帝亡的消息到今日會瞞不下去，可謝公與謝三郎回來時卻面如常，外面更是只有喜慶和喧鬧，沒有哀聲與喪鐘。

“大殿龍椅前立有琉璃屏風，屏風後‘皇帝’端坐’，除了‘因病’不能發聲之外，行止如常。軍嚴防死守，常康王也未能靠近一步。”

羅紈之了然。

陸家還真是預謀已久，居然連皇帝的替都找好了。

謝家這樣的大家族，在元日時更是忙碌不休，無論親疏的族人都趕著這樣的日子上門拜賀，謝三郎不能留在扶院，一整個下午都在外履行他宗子的職責。

羅紈之與映柳、素心、清歌三人便坐在一塊，盡飲椒柏酒，互相祝賀。

“賀新歲！百病消！”

“賀新年！新氣象！”

羅紈之喝了個半醉，伏在桌幾上又哭了一場，等謝昀踏著月輝回來時，就頂著兩只紅紅的兔子眼，可憐地坐在他門前。

謝昀在外忙著應酬接待族人，回來還要照顧小酒鬼卻沒有半點不喜，反而甘之若飴。

用溫熱的帕子把的臉了，抹上眼睛時，乖乖把眼睛閉上，等帕子挪開時，就撐著那雙亮晶晶的眼眸直直盯著他。

“三郎，我很喜歡你。”

謝昀心猛地一跳，隨即角抑不住揚了起來，他低頭吻了吻的，開始很輕，只是了，但他看見羅紈之已經閉上了眼睛，只有睫輕輕，臉頰酡紅一片，兩只手也攥在膝上，好似乖順地迎接他做任何事。

他結滾，再次俯下，銜住的瓣，在齒之中反複淺品深嘗椒柏酒辛辣與芬芳。

原本在圈椅上的兩人不知不覺滾到了榻上，羅紈之用一只手扯開謝三郎已經的襟，另一只手沿著他的脖頸。

滾.燙的溫熨.著微的指腹，熱汗浸.的指.尖。

“……羅紈之。”謝昀忽然隔著寬袍及時抓住的手，他嗓音已經啞得不行，臉上亦染了令人口幹舌燥的.紅，鬢角早已汗，他的眸眼幽黑又閃爍著危險的芒，言不由衷但又努力克制道：“不能再繼.續了，再等等，可好？”

他還未能給出應有的承諾，就不該提前得到獎賞。

羅紈之怔怔著他，兩眼又蒙上了淚霧，聲愧疚道：“三郎，對不起……”

謝昀扶起，好笑問：“說什麽對不起，這語氣從哪裏學來的，是你那本《桃花妖始終棄書生》的話本子裏嗎？”

羅紈之呆了一下，眼皮微，忍不住道：“人妖殊途……桃花妖也是為了書生好。”

“但既然勾得書生上，怎麽可以輕易一走了之？這不是戲弄了書生？”

羅紈之急切辯道：“或許 ，就是沒有那麽書生！”

謝昀的目定定凝視著。

羅紈之不住這樣宛若能剖開人的鋒利視線，率先敗下陣來，眼睫垂覆，仰臉就去吻謝三郎的。

他沒有躲開，也沒有回應。

羅紈之越親越無章法，眼淚啪嗒啪嗒就掉了下來。

謝昀輕嘆了口氣，溫地吻回的，又抹去的眼淚，但的眼淚就跟從泉眼裏冒出來的一般源源不絕，也不盡。

“書上的事，何至于讓你哭這樣？”

羅紈之無力解釋，只能再次低聲道：“對不起，三郎……”

正月初七，是為人日。

這一日也是海王的生辰，海王在皇城以北的雲海臺設宴，一些與他相近的員、權貴都不了要去祝賀，謝三郎也在應邀之中。

而這日王老夫人依著往年要帶家中眷去城東的寺廟祈福，不知道什麽原因，還特意向蕭夫人提了一，蕭夫人就來扶院找謝昀，要帶羅紈之一道去。

正好還能給月娘供一盞燈。

謝昀思考了片刻，點了頭，“還請母親多帶些人。”

雲海臺路程距烏巷有一段路程，所以謝昀也要提前出門，羅紈之給他遞了個食盒，又一路送他出扶院。

院門口，謝昀自起車簾，向亭亭玉立在高柱烏門前的郎，叮囑：“不要一個人跑，帶著南星就跟在母親邊。”

“寺廟在山上，山間風涼，多加一件氅。”

謝昀說一句，羅紈之認真點一次頭。

最後實在無話能再代，謝昀就道：“回去吧。”

“三郎，願萬事順遂。”羅紈之兩手疊在前，行了一個肅拜禮。

謝昀複看一眼，道了句：“晚間見。”

羅紈之似是沒有聽見，在他話音未落之際已提跑進了院門。

白的擺從門後一閃而過，像是一只翩躚的蝴蝶，肆意地飛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