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目眥盡裂。

醫別過臉去不忍看。

繼而又是一刀。

能看到那顆心微弱跳。

那人“呃......呃......”了幾聲，頃絕息而亡。

醫稟道，“長公主，斷氣了。”

“哦。”茫然應了，腦中一片空白，片刻垂下手去，斷然命道，“取心。”

醫不敢耽誤，忙上前剖骨取心。

眸中空，又命，“埋至天坑，它發爛發臭。”

與被他坑殺的慶朝子民埋在一，黃泉路上，他們定不會放過許鶴儀。

醫低頭應是。

姜姒長長舒了一口氣，手中的尖刀“叮當”一聲砸到了地上，整個人卻似虛了一般，幽幽往外走去。

這便是許家大公子。

這便是乾朝永寧帝。

這便是帝師賀慕云。

這便是逆賊許鶴儀。

他死了。

死在的刀下。

他死有余辜。

玉訣在何，生還是死，姜姒并不知道。但是母親，又豈會為難一個無辜的小兒？

許鶴儀有罪，但玉訣無罪。

若他年再見到玉訣，依然會像當年答應顧念念一樣，會善待那個孩子。

此時殘星數點，東方微白。暮春的平明乍暖還寒，姜姒瑟然打了一個寒戰。

笑嘆一聲，對著漸漸清明的天說道，“伯嬴，無事了。你和孩子都無事了。”

***

次日公主府來了客。

那客人奇怪，定要侯在院中等。

姜姒不知是誰，萬嬤嬤亦是不言，只說是故人，定要親自去看一眼。

姜姒隨萬嬤嬤出了殿，春和景明，那人一白袍立在惠風之中，正向微笑來。

姜姒在廊下佇立，不肯再上前一步。

那人畔的微笑漸漸凝固。

問，“新皇登基，為何披麻戴孝？”

那人正回道，“為長安哀，為天下萬民哀。”

姜姒肅然，不再說話。

那人又道，“我有事與你商議，你不愿請我進去坐坐嗎？”

姜姒沒有應答，好一會兒才轉進了殿。

那人頓了一下，隨后不遠不近地跟了進來。

殿里是清香的艾草氣，許之洐打量著與伯嬴的寢殿，這寢殿便似這個人一樣素凈淡雅，沒什麼華貴的裝飾，但到都有伯嬴的痕跡。

他看見案上的竹籮里有尚未納完的鞋墊，看見的臥榻放著伯嬴的袍，榻旁仍有伯嬴的鞋履，架子上還懸著伯嬴的佩劍。

萬嬤嬤進殿斟了熱茶，復又躬退了出去。

他垂下眸去坐在案前，笑道，“你還為他做鞋墊。”

姜姒拾起鞋墊來，淺笑道，“是，他只穿我做的。”

許之洐憮然，默了半晌沒有說話。這些年邊無人，他的話便也越發的。

他沒有話，也沒有理會他，自顧自納起了鞋墊來。

又是好一會兒過去，他問道，“你不問問我......這些年都在干什麼嗎？”

姜姒沒有抬眸也沒有問，只是平和回道，“也許在練兵謀事罷。”

許之洐輕嘆一聲，在眼里，他永遠是最壞的人，也永遠會做最壞的事。他飲了一口茶，笑道，“這天下姜許兩家共治。”

見依舊不問，也依舊不答，他又繼續說道，“我意冊封姜恒為代王，代國之奉行正朔，你看可好？”

昭武元年冬，姜姒記得伯嬴去章臺宮請過兩道詔令，一道是正旦大婚，一道便是敕封乾宣德帝為晉公。當年許之洐下道逃的因由，便是知去了晉必死無疑。

如今姜恒封為代王，去了代國亦是必死。這是朝代更迭的必然之果，沒有誰對誰錯。

姜姒正因深諳此道，因而并不揭穿他，只是點頭笑道，“好。”

見笑，他幾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氣，又補充道，“不日就要走了，到時你送送他吧。”

姜姒笑著點頭，自然要送，送走了便再也見不到了。聽不到代國的消息，便權當的弟弟一直活著。人這輩子不能活得太清楚，總要糊涂一點兒才好。

良久聽那人又輕聲問，“你可愿隨我一同進未央宮？”

姜姒埋頭繼續制鞋墊，飛針走線，十分嫻。要為伯嬴制很多，他到了那邊便也不會短缺。

見不語，那人低聲喚道，“阿姒......”

放下鞋墊針線，怔然頓了好一會兒，隨后緩緩拔下發釵，一頭青散落下來，抬頭笑道，“我嫁過三次，今歲二十有六。你看，我已生了白發。”

這多年磋磨，唯有伯嬴在邊這六年才安穩下來，一頭烏發中早早便生了白。

那人眼尾泛紅，“阿姒，我是昭時的父親。”

姜姒溫和地著他，“你是昭時的父親，可我是伯嬴的妻子。”

到底心里只有伯嬴，他婉轉一聲嘆，下那深四肢百骸的酸，“你才二十六歲，余生那麼長，我替伯嬴照顧你吧。”

還是溫和地笑，“那年在永巷，我答應過他，要用余生來還。”

許之洐眸中的水支離破碎，是他親手把姜姒推給了伯嬴。

那年的許之洐到底有多糊涂啊。

不，那五年的許之洐，一直都很糊涂啊。

他打過，辱過，囚過，也一次次棄了。

見了他總是驚驚惶惶，怕他打、辱、囚、棄。

他垂下頭去，說不出話來。又是好半晌過去，才道，“阿姒，伯嬴已經不在了。”

姜姒不再看他，垂眸說了一句，“我已負過君一次，不能再負伯嬴。姜姒這一生，不愿做個失信的人。”

起了便往柜去了，那柜門打開，一排排掛著的都是伯嬴舊時的袍。拿起艾草香包一件一件仔細熏染著，好似本忘記了他尚還坐在案前。

許之洐喟然，不再打擾，起輕聲出了殿門。

院中的山桃樹下正站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看著十分乖巧，惹人憐。他不由自主地朝那小姑娘走去，那小姑娘大大方方的，并不怕他。

他蹲下來，溫聲問道，“你什麼名字？”

“我伯嬋。”

“哦，是伯嬴的孩子。”他溫笑道，“我與你父親在一起有十五年了。”

伯嬋卻道，“你看著要比父親年長許多。”

許之洐垂頭笑，他與伯嬴同齡，今年都三十有三了。但這些年在外，他已蒼老不。

他便逗起了伯嬋，“我若見了你父親，定要與他比一比。”

伯嬋好奇地歪著小腦袋，“比什麼？”

是呀，比什麼？比誰看起來更年輕嗎？還是要比誰更會待一個人好？他苦笑了一聲，轉了話鋒，“小丫頭，你幾歲了？”

“六歲。”

“哦。”他一笑，溫藹地凝著的眉眼，“六歲了，多快呀。”

六歲，那大概是當年那個孩子了，活了下來，健健康康地活了下來。

他嘆了一聲，“你父親好福氣，兒雙全啊！”

伯嬋問道，“你沒有孩子嗎？”

他眼里迸淚，好一會兒搖頭道，“沒有。”

他沒有孩子。

不，原是有三個孩子的。

懷信是他的孩子，秉德也是他的孩子。但他們太小了，在大疫中沒能熬過去，昭武六年便都死了。

他原本還有一個孩子，那個孩子姓裴，從未認過他，也沒有喊過他一聲父親。

他沒有孩子。

上無父母供養，下無兒承歡。

伯嬋又問，“那你有妻子嗎？”

他沒有妻子。

不，原是有妻子的。

他只娶過一人，不足一月。

后來有過兩任皇后，亦不過都是短短數月。

因而他沒有妻子。

他微笑搖頭，如實道，“沒有。”

伯嬋見他笑著，卻像要哭，抬起小手來給他了淚，聲氣安道，“你是天子，什麼都會有的。”

他笑著點點頭，拉住伯嬋的小手遲遲不肯放開。

是，他是天子，大概什麼都會有罷。

但誰又知道呢，無人愿意嫁給他，他這輩子也不會再有孩子了。

他是天子，但他后繼無人。

他笑著安伯嬋，也安自己，“會，都會有的。”

聽殿門推開，那悉的聲音說道，“嬋兒，來母親這里。”

伯嬋應了一聲，回手去蹦蹦跳跳地跑去找母親去了。

許之洐心中失落，手心尚還溫熱著，此時已是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