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宮還是一大早那副凌的模樣。

箱子雜七雜八地放著，朝冠華袍、字畫筆墨、妝奩帛與金銀翡翠也都雜地堆著。

原是要好好收拾一番帶走的，中途萬嬤嬤與婢子們跟著與賀慕云一同去了甘泉宮，因而平宮還是七八糟的樣子。

旦一進了殿，宋瑤與楚玉把姜姒安頓好，便開始理起那些箱子件兒來。

們年紀小，什麼都不知道，言笑晏晏地忙活起來，依舊似一只只小黃鸝一樣低低笑道，“搬去公主府，馬上就有喜事了！”

“宋姐姐說說，是什麼喜事？”

宋瑤便點了幾下楚玉的腦門，“傻子，自然是公主與將軍大婚。”

楚玉忙捂住腦袋躲開，“我都知道，只是想再聽宋姐姐說一次，我好歡喜歡喜。”

宋瑤便又笑著去點，“趕收拾出來，等將軍一來，咱們也都跟著公主搬出去了。”

楚玉欣然點頭，越發麻利地收拾了起來。

姜姒被們的說笑聲吸引，不由地了過去。這兩個侍婢皆是十七八歲的年紀，穿的是白暗花袍子，領口出一重寬寬紅紅的里子來。就是這般普通的宮裝，卻襯得們可人。

更難得的是們臉上的歡喜。

一點小事就足以令們心生歡喜。

姜姒羨慕不來，才二十歲，相仿的年紀，卻似已經過了好幾輩子，再不可能像宋瑤楚玉一般純粹靈了。

推開鎏金花木窗，殿外的雪下得越發的了，周遭皆是白茫茫一片，對面宮檐雕刻文篆書“長樂未央”四字的瓦當，蒼勁遒，也都被覆上了厚厚的積雪。

什麼是長樂未央？

君與臣民共長和，而帝國傳之千秋萬載，沒有窮盡。

但這世間可有哪個王朝千秋萬載沒有窮盡的？

自欺欺人罷了。

掩上窗子搖頭一嘆，宋瑤楚玉仍舊在低低說笑。

再也不可能與伯嬴同去公主府了，但聽們說一說也是好的。

聽見們的話，就好似當真坐上了王青蓋車，看得見金支秀華,庶旄翠旌，也聽得見在風中作響的赤金鈴鐺。

又是許久過去，萬嬤嬤行匆匆地回了平宮。先是摒退了殿諸人，隨即到了姜姒旁，跪下來低聲稟道，“公主，甘泉宮那位失過多，十分不好，奴婢擅自做主請了醫去，奴婢死罪，請公主責罰。”

“哦。”淡淡應了一聲，片刻不急不躁地問，“那醫可會出去胡說？”

萬嬤嬤忙搖頭回道，“公主放心，奴婢已經代過了，醫會閉，一個字都不會說出去。”

姜姒這才點了頭，“萬嬤嬤辦事，孤沒有不放心的。”

繼而話鋒一轉，“只是嬤嬤為何對那位那麼上心呀？”

萬嬤嬤垂下頭來嘆道，“奴婢擔心公主。”

姜姒笑道，“孤有什麼可擔心的？”

“上一回出宮去將軍府上，公主與將軍說的話奴婢也都聽見了。公主與將軍深厚，可奴婢卻怕因為甘泉宮那位，公主再與將軍生了嫌隙，那就得不償失了。”

姜姒輕嘆一聲，伯嬴必會與心生嫌隙，豈會不知。

萬嬤嬤搖搖頭，“奴婢便是怕那位死了，將軍若是知道了，定會......”

姜姒道，“定會什麼？”

萬嬤嬤又低聲勸道，“公主若實在恨，給掖廷或永巷便是了，不必親自手。”

姜姒輕笑，“嬤嬤懂什麼。”

萬嬤嬤一個深宮婦人，哪里會懂得在許之洐手里吃過多苦頭，這時候便分外想念起崔瑾瑜來。

崔瑾瑜死得很慘。

記得還應過崔瑾瑜，“我這輩子大概出不去永巷了，若我能出去，定好好報答你。”

那時崔瑾瑜笑嘆一聲，“人的命都是有定數的，說什麼報答不報答的話，我會好好護著你。”

規勸、安、陪伴的崔瑾瑜，一次次將護在前的崔瑾瑜，為與楊柳兒扭打的崔瑾瑜，為怒尹不違的崔瑾瑜，終年也才不到三十。

崔瑾瑜死在七月的永巷，距離慶朝復國不過四個月。

若能再等四個月，只需要再等四個月，必為崔瑾瑜尋這世間最好的良人，備上最厚的嫁妝，風風地送出嫁。

萬嬤嬤再不敢回了，只是靜靜跪在一旁，聽那青鼎爐的炭火燒得劈啪作響。

姜姒出神地盯著燭臺，默了良久，悵然道，“萬嬤嬤呀。”

萬嬤嬤忙抬起頭，“長公主吩咐。”

“你這輩子可打算為誰死去嗎？”

萬嬤嬤陡然一驚，“奴婢不知公主的意思。”

姜姒笑道，“不要怕，孤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見過許多忠仆，皆為主人而死。”

崔瑾瑜是忠仆，顧太后邊的昭君嬤嬤亦是忠仆，算起來，就連蘇采邊的阿蕙也是忠仆。

但忠仆都死了。

萬嬤嬤輕嘆，“公主若要奴婢死，奴婢不敢不死。”

姜姒忽地掩清脆笑起，當真是戛玉敲金之音，“嬤嬤沒有錯，孤怎會要嬤嬤死？”

“只是孤的話，嬤嬤定要記得清清楚楚，一句也不要差。”姜姒一字一頓道，“若是孤沒有吩咐，千萬不要擅自行事。”

萬嬤嬤額上便滲出了冷汗來，比起從前，已然是殺伐果斷的上位者了。今日能殺乾廢帝，這世上還有什麼人是不能殺的？

萬嬤嬤倉皇回道，“奴婢記下了，再不敢僭越。”

“嬤嬤起來呀！”姜姒便去虛扶起來，神亦緩和了幾分，“差人去查查崔瑾瑜還有沒有健在的家人，若有，便為崔氏贈千金，賜良田。”

萬嬤嬤心里，忙恭敬應下，又聽姜姒繼續吩咐道，“從前乾朝未央宮的舊人，查查誰還活著，人又在何，擬一個名冊來。”

“是，公主放心。”

姜姒的聲音突然溫起來，“多留意有沒有一個董鶯兒的，若是有，先帶到平宮來。”

萬嬤嬤應下了，便要退出殿去吩咐。

那長公主兀自說道，“是我的故人，若是有，要客客氣氣的，好生待。”

萬嬤嬤恭敬垂頭應是。

姜姒這才放了萬嬤嬤走。

殿門“吱呀”一聲開了又掩了，把十一月呼嘯的風雪嚴嚴實實地擋在殿外。殿甫一靜下來，便寂若死灰，半點聲響都沒有。殿外的人亦是寒蟬仗馬，斂聲屏氣，如同死去一般。

這世間仿佛就剩了孤零零的一個人。

靜得人心里發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