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慕云便隨宮人往正殿走去，平宮他是第一次來，與別的宮殿并沒有什麼不同之。只不過院中有一株山桃，枝椏上滿滿堆著一層厚厚的積雪。

廊下的宋瑤與楚玉屈膝施了禮，輕輕推開殿門。

賀慕云見姜姒正跪坐幾排青銅編鐘之前，與幾個樂人學著奏樂。

單單從背后去，便知那人定是仙姿佚貌的模樣。

并不會奏樂，跟著樂人擊打編鐘亦是十分笨拙生疏。

這倒也不是什麼奇事，編鐘乃是歷朝歷代禮之重，向來不是用來滿足口腹耳目之，而是天家用以教化民眾，宣揚立人之道。旦逢祭祀、征戰、宮宴時，才會奏起鐘鳴鼓樂之音。

姜姒從前份低賤，自然不通音律。

宋瑤與楚玉正要通傳，賀慕云忙止住了。自顧自走至姜姒邊，不曾執禮，只是悄然跪坐一旁，拾起鐘錘，開始擊打起來。

他知音律，所奏《關雎》亦是比殿樂人不知好聽多。

姜姒轉眸他，“賀先生。”

賀慕云笑道，“公主要學編鐘？”

姜姒淺笑，“陛下送來的，聊以打發時間罷了，賀先生見笑了。”

賀慕云亦是溫和一笑，“我亦是奉陛下之命前來教習公主奏樂。”

“是陛下命賀先生來的？”

賀慕云含笑點頭，“公主可介意？”

姜姒莞爾，“賀先生是帝師......”

尚未說完，賀慕云已執起的手，開始一下一下擊打起了編鐘。

姜姒呼吸一凝，方才樂人教授擊樂謹規守矩，不過是先演奏一回，跟著學一回罷了。

他的掌心微熱，又嚴嚴實實地將素白的荑覆住。與賀慕云不過章臺宮前偶遇一次，甘泉宮外又遇一次，眼下在平宮也將將是第三回說話，竟恍若已是多年舊識。

但見賀慕云面如常，風淡云輕，好似并不在意。跟著他叩鐘調磬，聽那鐘鼓鏗鏘，簫管嘈喝，雕刻龍紋的六十一枚編鐘在他手中敲打出渾厚清亮的樂聲來。

他奏的是《關雎》之音。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鐘鼓樂之。

姜姒仿佛能看見河洲上啁啾和鳴的水鳥。詩中所唱，為男子者，敦厚溫潤，以君子自立；為子者，嫻靜端莊，以淑自持。

友以琴瑟，樂以鐘鼓，求之不得，輾轉反側。

姜姒很快回過神，便要回手來。掌心的鐘錘一，落在編鐘上的音響便了章法。

賀慕云卻握牢了。

姜姒訝異仰起頭來，提醒道，“賀先生。”

那人分明氣定神閑，一言不發，通的氣勢卻好似在說，“阿姒，聽話。”

姜姒自小未進私塾，沒有先生教習。大多是許鶴儀教讀書習字，那時候許鶴儀便是握著的小手一筆一畫教寫出好看的小篆來。

待再大一些，許鶴儀便不再。

還記得許鶴儀的府邸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古梨樹，那棵古梨樹已不知有多年歲了，仍舊枝葉扶疏。四月的時候那滿樹梨花團團簇簇，像雪一樣開滿枝椏，煞是好看。

待梨花簌簌飄落，在青石板上堆滿厚厚的一層，亦是自一派景。

八歲那年，踮起腳尖去折梨花。那古梨樹可真高呀，小小的個子哪里能夠得著。正仰著腦袋兀自發愁，忽地有人將高高抱起。折下最歡喜的一朵，爛漫梨花，簪于髻上。

那時候許鶴儀問，“阿姒，你為何喜歡梨花？”

笑得眉眼彎彎，大聲說道，“因為梨花最干凈呀！”

那一年，許鶴儀也不過剛剛弱冠。那個氣度高華的年了的腦袋，良久才說，“阿姒應該生活在一個干凈的地方，那里開滿梨花，也會有一個人陪著阿姒。”

他抱立于古梨樹下如芝蘭玉樹，笑起時亦似朗月懷。但那時姜姒并不知道他的大公子自五歲時便將當作棋子教養。

的大公子將養一張白帛。

一張許之洐必定會喜歡的白帛。

可以由他任意刻畫的白帛。

除了許鶴儀，再無人手把手教過什麼。旁的賀慕云離十分近，能聽得清他均勻的呼吸聲，心中暗覺不妥，越發要將手回。

賀慕云依舊如方才一般握牢了，邊雖噙著笑意，目中的迫卻令人不得不從，“我如今是公主的音律先生，公主不必多慮。”

姜姒道，“賀先生先奏，我跟著賀先生學便是......”

賀慕云笑著打斷他，“公主與陛下同為慕云弟子，卻與陛下差遠了。”

但見姜姒面有難，又說道，“編鐘的擊打，需掌握不同的竅門力道。何時雙擊，何時槌，何時頓擊，何時滾奏，憑眼睛是看不會的。我方才在殿外聽公主與樂人彈奏，斷斷續續，又似金鼓喧闐，不堪耳。我既是帝師，如今亦奉命擔任公主的音律先生，公主何必多想。”

賀慕云既說了這樣的話，姜姒也不好再說什麼了，便也跟著他從頭到尾奏了一遍《關雎》。

好在賀慕云是個有分寸的人，這廂奏完一曲，便也松開了手。姜姒忙放下鐘錘，將手攏進廣袖之中。

賀慕云笑道，“聽聞公主要嫁給伯將軍。”

姜姒淺笑，“是。”

上一回在宣室殿外，問起伯嬴嫁娶的事，伯嬴雖未痛快應下，但他的心意姜姒一清二楚。待再過些日子，也許過了除夕，天下安定，便也能嫁給伯嬴了。

伯嬴如今在宮里沒有什麼正經份，旁人雖也稱他一聲舊時的稱謂，但到底是不妥。他自己雖不介意，但宮中人多口雜，只怕被人說些閑話。

而素來不愿給伯嬴帶來閑話。

與伯嬴是絕相知，心意相通。這世上除了裴君，再沒有人比伯嬴待更好。如今做了公主，便也要給伯嬴最好的。

待他接了裴昭時回來，定要再與伯嬴說一說駙馬的事。若嫁了伯嬴，最好一起出宮住在公主府里，也許可以將他的父親母親接來同住。若他們不愿來，便也在公主府附近給他們買下一棟大宅子。

伯嬴是個忠孝的人，若是如此，他定然歡喜。

便聽賀慕云笑道，“窈窕淑，君子好逑，伯將軍也不能免俗。”

姜姒笑笑，“他不是因什麼‘窈窕淑’才要娶我，我與伯嬴的分，賀先生是不會懂的。”

賀慕云淡淡一笑，也并不多說什麼。不久便起了，整理好袍，微微欠，“時辰不早了，慕云先告辭了，明日再來。”

姜姒便也起，“賀先生慢走。”

賀慕云正道，“公主與陛下一樣，喊我‘先生’便是。”

喊“賀先生”，則與宮諸人一樣。但若喊了“先生”，便也是認了這先生弟子的名分。

賀慕云尚在原地佇立，眉眼之間含著清淺笑意。雖沒有任何迫，但渾上下都寫著不容拒絕四個字。

姜姒便也垂頭微微欠，“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