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國破家亡，也許不該再如此折辱他。

他不會再對任何人示弱了吧？

裴昭時的小臉與他很像，除了眼睛，其余無不像他。巫蠱之禍時，便因他是裴昭時的生父心了，才決意嫁他。而今這張臉烙了一個“囚”字，再沒法見裴昭時了吧？

姜姒不再看他，眸定定地著一旁的燭臺，幽幽命道，“帶回去吧。”

宮人得了令，便上前要帶許之洐走。但到底是不敢他，只隔著不足一尺的距離，以眼催促。

許之洐自己走了，他腳腕上笨重的鎖鏈嘩啦作響。

姜姒著他的背影出神，那人比國破前更加消瘦，若不是這大氅披著，便也只余下一副骨架子罷了。

建始十一年夏，因皇長孫一案被帶進永巷地牢冰浴之刑，瀕死之際，是許之洐用儲君之位將換了出來。

那時候多冷呀，但他抖開長袍將裹住，抱在他溫熱的懷里，他說，“我帶你去曬太。”

那時候他也是的。

那時候他的膛是堅毅寬厚的，他的臂膀亦是堅實有力的，蜷在他懷里的時候，能看見他那雙細長的眸中滿是憐惜。

他上的杜衡香，在那腐臭溽熱的地牢里，也曾令心安。

是過許之洐的。

若沒有過，便不會嫁他。

過他。

他清瘦的影甫一出殿門，便在了那無盡的夜之中，“吱呀”一聲，殿門被關得嚴嚴實實，他的影便再也看不見了。

有什麼兀自滴下。

定是方才進殿時落在發髻額際的雪融化了吧？

不，來時似乎并不曾下過雪。

從前他才是惡鬼，如今，如今自己怎的也變了羅剎。

萬嬤嬤上前來，見滿臉是淚，取了帕子輕輕拭了，聲道，“公主回平宮歇著罷。”

姜姒仍舊一片茫然，好一會兒回不過神來，不由問道，“平日都是誰去甘泉宮侍奉？”

萬嬤嬤一怔，“哪里有人侍奉，不過是到了膳時送去兩餐罷了。”

他這般半生皆是金尊玉貴的人，竟也會有無人侍奉的一日。

姜姒便又問，“白日里見爐子沒有生火，只是今日如此，還是每一日皆是如此？”

萬嬤嬤道，“每日皆是如此。”

“哦。”姜姒點點頭。

萬嬤嬤見微微蹙額，便又低聲道，“聽說從前中過毒，子并沒好，天兒又冷，不知道能不能挨過這個冬月。”

姜姒回過神來，卻也是良久才道，“那便給他生爐子罷。”

萬嬤嬤忙應了，“公主是菩薩一樣的人。”

姜姒了指尖，眸底冰涼，“我不是菩薩，我是索命的修羅。”

萬嬤嬤心里一凜，其余諸人皆是垂頭拱袖不敢直視。

姜姒抬步往外走去，宮人忙打開殿門，萬嬤嬤上前一步為戴好了氅帽，宋瑤及楚玉各在左右提了宮燈照明。

更深夜殘，幾點疏星。姜姒抬頭朝天去，記得建始十一年易儲之爭，曾傳太史令夜登觀星臺，發現五星聚于東井，昭理四海，又彗星襲月，似是說皇命已移，不得復久。

沒想到時移世易，轉眼間這未央宮已三次易主。

而昭武一朝，又能在這未央宮中堅守多久呢？

夜幕沉，姜姒不敢想。

***

回了平宮，這一夜輾轉難眠，到底未能安寢。

到了次日天明，依舊心緒不寧。

宋瑤與楚玉進殿侍奉梳洗時，便也問了一句，“甘泉宮可有靜？”

宋瑤小心道，“回公主，甘泉宮并沒有什麼靜，連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姜姒怔然，過了一會兒又道，“那便去看看，人還活著嗎？”

這話問出口又覺得可笑。他那樣的人，怎會因黥了面就去尋死，實在可笑。

便是這世間的人都死了，他都不會去尋死。

宋瑤已垂頭應是，忙退了出去。

姜姒又問，“伯將軍如今到平陵了嗎？”

楚玉回道，“回公主，將軍昨日一早才出發，若是路上雪化了，倒還好走一些。若是雪厚，約莫還得幾日才能回。”

姜姒此時無比想念伯嬴，想，若是伯嬴在便好了。若是伯嬴在，只需要說一聲，“我不會丟下姑娘”，只需要說上這麼一句話，便也不會心里不安寧了。

沒多久便來了個黃門侍郎，說是陛下正在章臺宮等長公主。

大概是要問起半夜置乾廢帝的事，這倒沒什麼，姜姒淡淡回了一聲，“知道了。”

不慌不忙地梳洗完，轎已在平宮外候著了。姜姒登上了轎，一路上心里空空的，腦中回想起的全是許之洐那張青筋暴突卻一聲不吭的臉。

那張臉沒什麼，但比前二十七年多了一個丑陋顯眼的“囚”字。

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這麼做。

恨他，竟也心中不忍。

及至到了章臺宮，姜恒已應了上來，“姐姐。”

姜姒欠施了禮，“我了私刑，陛下召我來，可是要怪罪？”

姜恒便道，“怎麼會是姐姐的私刑，闔宮皆知，是朝華公主。”

姜姒訝然抬眸，昨夜當著許之洐的面把施黥的名頭栽到了姜芙頭上，一來不過是為了給許之洐添堵，二來也是有意要姜芙擔著這不義的名聲。

“姐姐放心，方才我已與叔父提過這件事，叔父既已允了將乾廢帝給姐姐，便不會責怪。我知道姐姐這些年過很多苦，如今一切自然有我與叔父給姐姐做主，姐姐寬心便是。”

姜姒從來沒有家族親人仰仗，也不曾被人如此不分對錯地偏護，不知原來有人為自己撐腰做主竟能如此使人踏實。

“那年姐姐五歲，我兩歲。雖不曾與姐姐一起長大，但我有將軍與嬤嬤照護，不曾吃過姐姐這麼多苦。我與叔父，都心疼姐姐。”

姜姒心酸莫名，眼底沁著淚，對著姜恒盈盈笑起。

姜恒又道，“父親母親只有我們姐弟二人，以后，我來護著姐姐。”

“只是，許之洐畢竟也是一朝君王，我與叔父會想法子給他個面。在這之前，姐姐下手不要太重，以免傳出去壞了姜家的清譽。”

姜姒正要應下，卻聽姜恒低聲笑道，“但若姐姐實在忍不住......也都是朝華公主做下的。”

姜姒著眼前十七歲的年天子，他大概與父親是相似的，此時正笑意盈盈，沒有半分隔閡。

這便是脈的力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