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姒急忙穿好外袍，又草草披了大氅，疾步往外殿走去。

卻看見昭君嬤嬤正在外殿立著，一向是慈眉善眼，如今亦是。只不過因常年跟在顧太后邊，這慈眉善眼之余，也有一份不容挑釁的威嚴。

此時，昭君嬤嬤開口問道，“夫人要去哪里？”

聲音平緩，不急不躁，仿佛與外頭的驚慌呼喊全無干系。

姜姒宛然一笑，“嬤嬤，宮里發生什麼事了？”

昭君嬤嬤依舊微笑，“不管有什麼事，夫人只管安心在桂宮住下。”

姜姒平道，“嬤嬤，聽著好像有人攻城了。”

昭君嬤嬤兀自笑著，“是，夫人不必擔心。太后娘娘命奴婢護好夫人，奴婢便會護好夫人。”

這冬日夜涼，殿外是沖天的火與皚皚白雪，映得殿幾如白晝。

姜姒攏了攏大氅，想，顧太后的確是個有遠見有謀略的子。

大概早便預料到了正在發生的兵變，因而將困在桂宮，雖待如賓客，卻也拿當質子。

姜姒笑笑，“別人都跑了，嬤嬤便不擔心自己的安危？”

昭君嬤嬤又笑，“奴婢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奴婢這輩子都為太后娘娘守著。娘娘去北宮，奴婢便為娘娘守北宮。娘娘回了桂宮，奴婢便為娘娘守桂宮。”

倒也是個忠仆。

姜姒想到了崔瑾瑜，若崔瑾瑜還在，崔瑾瑜也會為守著。

在朱雀殿，崔瑾瑜便在朱雀殿守著。

在永巷，崔瑾瑜便在永巷守著。

姜姒笑著，不再為難，“那有勞嬤嬤了。”

昭君嬤嬤點點頭，“夫人請回殿休息吧，別的事不必擔心。”

姜姒便也回了殿。

殿外火益盛，在雪的映照下越發顯得刺目耀眼。

姜姒闔著眸子在案前靜坐，沒有擔憂，也沒有忐忑，已視死如歸。

那刀戟相撞之音錚然在耳，廝殺慘之音亦仿佛就在殿外。

燈枯焰弱，有宮人婢子暗黑黑的影在廊下逃竄，很快被著兵甲的人一刀刺穿肺腑，只聽得見聲聲慘，那似煙花一般噴灑在排排殿門之上。

哀嚎之音，不絕于耳。

慶朝滅國那夜，約莫亦是如此吧？

的父母、家族、慶朝的萬萬子民，也都如是夜一般，四濺，滿地橫尸。

到了寅時，桂宮大殿突然被急促的戰靴聲破門而，那戰甲與兵出冰冷凜冽的聲音來。

姜姒屏住呼吸，攥了雙手。

但愿來得是江伯禮的人。

若來得是江伯禮的人，那乾朝便完了，許之洐便也就完了。

聞得外殿有人慌張喊道，“阿姒！”

姜姒的心咯噔一聲，那聲音再悉不過。

進殿的人是許之洐。

又聽見昭君嬤嬤焦灼的聲音，“陛下！太后娘娘呢？娘娘還好嗎？”

好一會兒沒有聽見許之洐的話。

但聞周叔離催促著，“陛下！該走了！”

姜姒的心忽就落了地，“該走了”，便是他輸了。

長舒一口氣，不急不緩地行至外殿，正撞上一的許之洐大踏步朝疾來。

宣德元年十一月初八，長安的冬天多冷啊，那連日來一直斷斷續續在下的大雪，將未央宮覆蓋得嚴嚴實實的。

他從甘泉宮奔來，必是被人圍殺，他單手持劍，那劍鋒尚且滴嗒著殷紅的鮮。

他發髻凌，不著玉冠，他的面上、月白的里袍上都是斑斑跡，他連一件外袍都沒有穿，連一件大氅都不曾披。

但是國都破了，想必也并不覺得冷罷。

姜姒盈盈止步，縵立姿，微笑地著許之洐。

好想嘲諷他一句，“許之洐，你也有今日。”

但沒有嘲諷他。

永寧三年，許鶴儀北巡燕國。

許之洐曾問，“阿姒，你想過有一天，我也會死麼？”

那時沒有想過。

只是抬眸凝視著他，茫茫然問道，“你也會死麼？”

他說，“會，我也會死。”

這般狠戾決絕的人，終有一日竟也如此狼狽。

他神悲愴蒼涼，姜姒不忍去嘲諷他。

他沖上前來一把抓住了的手，“阿姒！跟我走！”

他沒等回答，便轉拉起大步向殿外跑去。

就似從前每一次，從不曾問過愿不愿。

外殿有不披堅執銳的將士，皆是一跡斑斑，而昭君嬤嬤正失魂落魄地歪在地上。

他的掌心硌人，硌得人十分不適。

姜姒便垂眸去看他的手，他的指節上戴著一枚戒指，是一枚綠寶石戒指。

那枚戒指見過，那是顧太后素日佩戴，一刻都不離的。

想到方才所聽昭君嬤嬤問起，“太后娘娘還好嗎？”

那時許之洐沒有回答。

想來，顧太后已經薨了，薨逝在兵之中。

殿外火滔天，得人睜不開眼。

那人一手持劍，一手拉著疾奔，將要出大殿。

將要出大殿，姜姒回了手，一個人停下了腳步。

許之洐驚愕回，“阿姒！”

宛然笑著，“許之洐，我等這一日，已是數年。”

許之洐頓在當場，眼里有什麼東西兀自支離破碎，隨即一口吐了出來，臉頰角的跡在火之下分外悲涼。

慶國的大軍已圍至桂宮之外，許之洐的將士將他護在中間，開始力廝殺起來。

周叔離持劍護他，低聲催道，“陛下！快走！”

但見他眸中凝淚，定定地著，“你騙了我。”

他從來沒有信過，如今他信了。

他飲了的茶，兵敗亦要來帶走。

但卻騙了他。

他早便知道，姜姒這個人從最開始便是許鶴儀特意為他備下，迷他的心智，破壞他的謀劃，他原本便不該信。

他原先十分清醒，因而不曾信。

他不該信。

在永巷五個月，他便也在甘泉宮熬了五個月。這五個月有多漫長呀，他等得心碎，等得絕，他沒有一日不盼著能服認錯，但從來不肯。

后來肯認錯，說心里只有他，離不開他，他便信了。

他的母后以命相抵，就為了給他求得一線生機。

江伯禮的人一劍將他的母后刺穿，那鮮紅滾燙的噴濺了他一。

他該立刻出宮，繼而東山再起。

卻偏偏放不下姜姒，要來桂宮帶出逃。

他的母后告訴他，是姜姒下的毒。他沒有信母后的話，他信了他的阿姒，他要護著阿姒、保全阿姒。

他們母子的溫不過只有短短十幾日，而今，他的母后沒有了。

他的阿姒也欺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