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姒立在一旁，想，他一直都想要孩子，原來竟是這個緣故。他想要孩子來陪他，想在孩子上彌補自己孤獨的年。

因而，即便是蠢笨的許懷信，他也是的。

因而，他在燕國發兵時，也曾一心想要帶走裴昭時。

他不愿他的孩子流落燕國。

他想有人陪他，可他邊的人卻一個個的，走的走了，死的死了。

也因此，伯嬴陪他多年，他才不會輕易罰他殺他。即便伯嬴去了永巷，亦不曾施以宮刑。

可這般重的一個人，是怎麼忍心在弒了的親、滅了的國后，又若無其事地一次次將踩進骯臟的爛泥里。

他低聲道，“母親，你不要再離開我了。你和阿姒，都不要再離開我了。”

姜姒垂下淚來。

他如今有母親將他抱在懷中，呢？沒有。

從五歲開始，便沒有父親母親了。

許之洐朝姜姒出了手，“阿姒，你來。”

姜姒依言走到榻旁跪坐，他輕輕握住，將一雙素手覆在了顧太后手背之上。

顧太后婉轉一嘆，不忍他傷心，手拍了拍姜姒，“也罷，以后，你便留在陛下邊，好生侍奉罷！”

從建始十一年皇長孫一案開始，如今的顧太后便十分不喜。先是在東宮險些將打死，宣德一朝將將建立，顧太后又召至桂宮想用一袋袋粟米將活活死。

而今為了許之洐，顧太后倒也愿意接納，與和解了。

姜姒垂眉斂目，“是，太后娘娘。”

顧太后見乖順，那雙哭得發紅的眸子又落下淚來。好一會兒輕嘆了一聲，溫藹道，“母后吧。”

姜姒抬眸，顧太后此時也不過是個傷心的母親罷了，便也聲喚道，“母后。”

顧太后應了一聲，不免悵然嘆道，“人這一輩子呀，不長。便是我，已歷經了四朝，什麼也都看開了。什麼權力呀，位份呀，有什麼用呀？父母在，兒孫在，還求什麼呀？都是些虛妄的云煙罷了。待百年之后，還剩下什麼。”

兀自又嘆，“從前的事都過去了，你與陛下要好好的，我們婆媳二人也要好好的。阿姒，好嗎？”

姜姒點頭應下，“是，母后。”

此時的天子又涌出一口污來，醫連忙上前再次診了脈，又侍奉了湯藥飲下。

顧太后滿目焦灼，忙問，“陛下的子，到底怎樣了？”

醫勸，“太后娘娘請勿擔憂，陛下吐出來了也就好了。”

顧太后這才放下心來，暗中思量片刻，又道，“阿洐，近日你先養著子。母親想讓阿姒陪伴幾日，你不要憂心，母親保準給你好好地送回來。”

許之洐忍著腹中不適，握了姜姒的手，“母親。”

顧太后取來帕子為他拭了額際的冷汗，“阿洐，你不要憂心，母親想與阿姒好好代代，好好地說說話。阿姒是你心尖兒上的人，母親都知道，又怎麼會不護？”

顧太后慈祥地著榻上的天子，又向姜姒，“阿姒，你愿不愿意？”

姜姒知道顧太后并不是要代什麼話，也不是要去桂宮陪伴，只是將留在天子邊，實在不放心罷了。

如今天子圣不安，亦有醫在旁侍奉，再要下毒便難了。若非許之洐信了，此時這個人，早已變一尸首了。

姜姒點點頭，“阿姒都聽母后的。”

許之洐便也不再堅持，只叮囑道，“阿姒吃過許多苦，母親千萬不要薄待。”

顧太后長嘆一聲，“母親知道，你安心養著。”

臨走前，姜姒又了許之洐一眼，見榻上那人撐起了子，也正凝著自己。

那雙眸星目中神十分復雜，姜姒看不明白。

他知道些什麼？

他又不知道些什麼？

他如今真的信了，還是即便信了，心里依舊有所猶疑？

他那麼聰明的人，定然也什麼都知道吧？

他眉似秀山，眼擁星霜，這一代帝王曾也是個俊無儔風華絕代的人。

他是個好皇帝，這乾朝萬里疆土在他手中四海升平，蒸蒸日上。

自乾朝開國以來至今不過十五年，便已歷經了三朝。他是個好皇帝，在他的治理下，宣德一朝至還能持續二十年，不，二十年不夠，也許還要持續四十年，五十年。

若沒有這國恨家仇，覺得天下應有這樣的好皇帝。

興國安邦，政清人和，是天下萬民之福。

姜姒不知道再見到他的時候，朝局會如何變。

再見到他的時候，他也許還活著，還是英明神武的宣德皇帝。

也許長安已經城破，而他。

而他已經死了。

顧太后拉著姜姒的手，保養極好的手指上只簡單配戴了一只綠寶石戒指。那只手弱無骨，反顯得姜姒的手有些糙了。

那必是一雙不曾勞作的手罷。

記起裴母的手，裴母的手亦是如此，因為不曾勞作，所以保養得極好。

而，的掌心、指腹已不再細膩。

是勞作過的。

在椒房殿舂過米，也在永巷浣過。刨過兔子，也過死人。

姜姒沖宣德皇帝笑了一下，與他之間總該有一個了結了。

榻上那人目和地著，“阿姒，你畏冷，裹好大氅。”

姜姒沒有答他，轉過跟著顧太后走了。

眸底冰涼。

若再給一兩日，必許之洐暴斃。

無聲無息地暴斃。

宣德元年十一月初五，宣德帝嘔不止，召見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