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長信殿，許之洐將阿姎放在殿長榻上，緩了許久才掙扎著坐起來。見許之洐正跪坐案旁喝茶，便站起了，“我想出宮。”

許之洐手一頓，“出宮干什麼去？”

“我不想住在長信殿。”

“長信殿不過是大一些，與長樂殿沒什麼兩樣。”

“可我不想與你住在一起。”

許之洐抬眸看，為難地站著，雖是低眉順眼的，但兩只手地搭在一起，十分不自然。

“為什麼？”他心里一酸，這樣問。

“我......我只想和裴哥哥住在一起。”

許之洐心里一滯，掌心的茶盞漸次涼，“你便那麼喜歡他嗎？”

阿姎點點頭，清澈的眼眸如同兩簇火焰熊熊燒著，“初娉姐姐說，日后若要嫁人的話，便要嫁裴哥哥那樣的人。我想......”

許之洐抬眼打量一陣，眉眼漸漸冷了下來，沉聲追問，“你想干什麼？”

“我也想要嫁裴哥哥。”臉一紅，解釋道，“所以不能與你同住。”

接著便是良久的沉默。

長信殿靜得可怕，殿外的人寒蟬仗馬，瑟瑟不敢出聲。

如今不過十歲的心智，竟說出要嫁人的話來。足足有大半晌，才聽長信殿那人似笑非笑地著，“你知道嫁人是干什麼嗎？”

“不知道。”阿姎角一彎，聲道，“但伏良人說，我如果嫁給裴哥哥，就可以住在裴哥哥家里，裴哥哥會對我好。”

許之洐面郁，沉沉的目直勾勾地盯著，語氣已有幾分不善，“他不會娶你的。”

“為什麼？”

“他是侯爵世家，又怎會娶你這樣的人。”

他平靜地說話，語氣疏離涼薄。但這簡單的一句話卻狠狠擊中了阿姎的心，一時想到宴清清鄙夷的眼神，因而垂下眸子來，聲音有些發，“因為阿姎是傻子是瘸子，所以裴哥哥不會娶阿姎，對嗎？”

許之洐見臉發白，想來自己方才的話定是說重了，又引起傷心了。上回宴清清說的話，還記在心里。

“不......”他正要起解釋，卻又見忽地展笑起來，“但裴哥哥說我只是了傷，他說我一定會好起來的。”

一臉的純良無害，說的話也是發自肺腑。

裴君的話，信。

許之洐尚未站起便又落了座，裴君是能溫暖的炭火，這樣的炭火他原不該澆滅。凝思良久，忽地嘆了一口氣，平和道，“你喜歡他，那你知道我也喜歡你麼？”

阿姎不說話，還惦記著被關在長樂殿的吠吠，還惦記著長樂殿的木匣子里藏著裴君的信，惦記著自己若是住在長信殿，那又該怎樣收他的信呢？

越是不說話，他的面便越發冷凝沉。但他到底沒有怒，只是微微斂眉，強著心里的難過。

不說話，總比干脆地告訴自己“我不喜歡你”要好。

況且如今心智不全，又怎能去計較究竟喜歡誰。待顱塊消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急不得，許之洐這樣勸自己。

*

接著薊州便進了雨季。

那潑天的大雨下起來沒個完。

見了雨，阿姎的寒邪癥便令生不如死。食不知味，亦無法安寢。

若是到了這時候，許之洐便將裹了錦衾攬在懷里。他重金遍尋燕國名醫，倒也有些起，每到病發，取了艾草熏蒸，便能有所緩解。

因而長信殿便每日都是艾草味。

有時他會問，“你可害怕打雷？”

“不怕。”阿姎在心里說，若是與裴哥哥在一起，就不怕。

他便輕輕捋順額際的碎發，“從前總做噩夢......終歸是我待不好。”

他盼著阿姎會陪他說起姜姒的事來，可從來不問他口中的“”是誰，阿姎從不關心。他便低嘆一聲，不再說下去。

有時他會問，“好些了嗎？”

阿姎被這邪癥折磨得不樣子，前些日子好不容易被他盯著吃圓潤的子，又消瘦憔悴了下去。無力問道，“許之洐，是旁人也都疼，還是只有我疼？”

許之洐心頭一沉，“會好起來的。”

搖搖頭，勉強勾起一抹笑來，“我大概要死了。”

笑得這麼苦，便令他想起姜姒。姜姒也是這樣笑，每當這樣笑起的時候，他的心便似針扎似的難。

他有時候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姜姒還是陌生的阿姎。眼前的這個人除了子還是姜姒的，除了腰間還有一枚他親手烙上的朱雀印，其余沒有一與姜姒一樣。

他不知道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他原是準許重新活一次，萬般皆由著，卻與自己越走越遠。

如果是姜姒的話，不會如此。

嗯，如果是姜姒的話，定然不會如此吧？

許之洐一時不確定起來，他將攬了，手輕地為膝蓋，每一回病發，的雙膝最為疼痛。

他喃喃道，“阿姒，有我在，你不會死的。”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口而出的是姜姒的名字，忙去垂眸看阿姎的反應，也許該問一下，比如，“阿姒是誰？”

或者，“為什麼要守著我要‘阿姒’？難道你心里的人是嗎？”

但沒有這麼問，疼得睜不開眼，只是喃喃道，“若裴哥哥在的話，也許會好一些。”

許之洐一怔，手便陡然頓了下來，他垂眸定定地看著，目沉地能滴出水來。

“你每說十句話，便有九句話是關于裴君。”

他唯一承認不如裴君的地方，大概是自己沒有裴君那麼干凈吧。他不像裴君那樣無憂無慮地長大，他自小生活在宮里，那深宮之中妃嬪眾多，母親雖貴為中宮皇后，但到底不父親寵。他與許鶴儀俱是在勾心算計中長大，為了謀取東宮，兄弟二人反目仇，翻手作云覆手雨，這一條路走得白骨累累，流漂櫓。

他比不得裴君干凈。

“可我與殿下，實在沒有什麼話講。”呢喃細語著。

他眼眶微微發熱，閉目徐徐道，“你便如此嫌惡我。”

殿外雷聲翻滾，疾風甚雨。

阿姎沒有抬頭看他，這寒邪癥痛骨髓，低低哭道，“裴哥哥，我好疼......”

他已是心碎神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