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十六七歲的年紀，聽聞從高摔下來，摔斷了，也摔傷了頭，顱有好幾塊，把過往種種都忘得干干凈凈。

裴君只知道燕王宮的人表小姐，是建始十一年臘月隨燕王一起來的都城薊州。

建始十一年臘月，新帝許鶴儀登基繼位。次一年，改年號為永寧元年。裴君記得很清楚，新帝剛即位不足一月，燕王許之洐便在甘州起事，甘州幾郡大開城門放燕王出甘州回長安，當時天寒地凍，那場戰役打了許久，燕國作為許之洐的封國，數萬軍隊從代國境長/驅/直/長安城。

聽父親裴老侯爺講起，原本打下長安勝券在握。但當時燕王軍糧盡彈絕，西北連/戰三個月余后又在長安城外數九寒冬中僵持過久，角弓不控，鎧甲難穿，人疲馬乏。而新帝天時地利人和，軍糧資充盈，膘馬壯，又將燕王的生母也即當今太后請上了西安/門城樓，迫使燕王軍隊停戰。

燕王軍大敗后，才知許之洐被人在安定郡，人并不在長安，那馬車里的只不過是擅長拉弓的死士而已。這大將軍、征西將軍、虎賁將軍也不過是打了燕王的名頭起事，甚至還使用不流的下作手段妄圖殺新帝。原是萬死難辭其咎，但又念其攻打白蛇教有功，因而奪了兵權，貶斥行伍之中。那化名為傅照的趙世奕見大事不妙，也早早趁遁得不見蹤影。

因而太后出面力保燕王許之洐，許之洐這才能安然無恙地在建始十一年臘月這場叛中全而退。

新帝剛登基，朝堂便進行了一次大清洗。

在建始十一年七月的易儲之爭中，燕王黨與太子一黨分庭抗禮相持不下。經此叛，永寧帝一舉將燕王黨從朝野中清洗出去。

年底，許之洐前往封國時，已經是個閑散封王，除了燕國原本的駐軍外，手中是半點軍權也無了。

裴君再看阿姎時，見已經沉沉睡了過去。

肩若削，腰如約素。云髻峨峨，延頸秀項。

不施黛，不藏心機，般般畫。

*

日暮時分才回了王宮，阿姎已發起了低熱。

馬夫與侍婢也沒好到哪里去，一個累癱了，一個不僅累癱了而且全起了疹子。縱然慘到極點了，依然要跪于長信殿外領罪。

至夜里電閃雷鳴，下起了瓢潑大雨。

許之洐撐著傘來看阿姎，見躲在被子里輕聲。他疾步走上前去，問道，“阿姎，你怎麼了？”

阿姎臉慘白，額頭滲著汗珠，全都蜷作了一團，喃喃道，“我好疼。”

“哪里疼？我召醫來。”

哭的不過氣來，“我全都好疼。”

許之洐心里倏然一震，整個人似被霹靂擊中一般，他總算明白了醫口中的寒邪癥是怎麼一回事了。

懷著孕被卷進了洪水，自那時起，子便落下了病。渾是傷，又在永巷的地牢里過冰刑。后來跟著他去了張掖，私通白蛇教事發之后，每日跪在地上，鎖著冰冷的鐐銬，又被趙世奕拉在冰天雪地里好一番折辱。再后來，要跟著許平雁逃回長安，被他拴在馬鞍上雪里拖行。

再后來，再后來在臘月的雪窖冰天里，在西安/門外點將臺上被了裳。

寒邪癥也就侵到了的每一寸骨髓。

醫說這寒邪癥是要跟著一輩子的，便是神醫在世也沒什麼辦法。

終究是自己的錯。

終究是自己沒有看顧好。

他將裹錦被牢牢圈在懷里，深不見底的一雙眸子溢滿了悲傷，“阿姒，對不起。”

他早該對說一聲對不起。

他食了言，也失了信。

他抱了一整夜，直到后來乏極了沉沉睡去。

停云靄靄，時雨濛濛。暗柳蕭蕭，飛星冉冉。

聽在夢里喃喃道，“裴哥哥......我好疼......”

他的眸子里漸漸迸出淚，繼而闔上眸子，一行清淚緩緩下。

從前，會說，“殿下，我好疼。”

但如今，夢里著的人，已經不是自己了。

待次日放了晴，伯嬴一早便背著阿姎去長信殿進膳。

見因一夜沒睡好面十分憔悴，許之洐溫聲道，“人煮了姜湯，你喝一碗罷。”

阿姎恍惚地在食案之后跪坐下來，低低應了一聲。

聽他問起，“你畏冷，為何要下水呢？”

阿姎便笑起來，“因為裴哥哥要教我抓魚。”

許之洐頓了片刻，又思慮許久，見已經端起姜湯來喝了，才問，“你喜歡裴哥哥嗎？”

提起裴君，的眸便亮了起來，因而抬起頭答得干脆利落，“喜歡。”

他原是意料到會這樣回答。一夜未眠，他的眸子亦是布，疲倦黯淡。沉片刻又追問，“是哪種喜歡？”

“嗯......”阿姎的眼眸好似兩團火焰，在此時顧盼神飛，“我想和裴哥哥每天都在一起。”

他整個人看起來頹然不已，又是沉默良久，沙啞地問，“那你喜歡我嗎？”

阿姎想了想，如實道，“不喜歡。”

的眼睛純良清澈，這區區三個字如冰敲戛玉，卻似針一般刺進許之洐的心。半晌他垂著眸子點點頭，本想走，卻又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阿姎奇怪他為什麼一直追問，只是脆生生道，“裴哥哥就從來不問為什麼。”

許之洐努力扯出一抹笑，可眼底卻滿是抑制不住的悲傷，“阿姎，你還記得我是誰麼？”

“你是殿下呀。”詫異地著他。當然知道他是誰，他是這長信殿的主人，日日要來這長信殿一起進膳的人，怎會不知道他是誰，當真奇怪。

他角微微輕，最終也不過是喃喃嘆息一聲，“你什麼都不記得了。”

許之洐出了長信殿，六月的赤烏已經在東方高高掛起。他腳底虛浮，有些睜不開眼，緩了好一會兒才定定地站穩了。見伯嬴與白芙俱跪在殿外，漠然命道，“滾來。”

伯嬴忙跟了上去。

許之洐著宮外遙遙青巒孤而立，如青山般拔的脊背沒有一晃，語氣卻疏離淡薄，“這些日子，與裴君可有過什麼不妥的舉？”

伯嬴頓了片刻，回道，“回稟殿下，不曾有過。”

許之洐了然輕笑一聲，“是麼？”

伯嬴低頭，頃才低低回道，“殿下說了，表小姐活得開心就好。奴見表小姐歡喜，不忍去破壞的歡喜。”

“如今，你也如此通達理了。”他驟然回眸時目冷凝，一腳踢中伯嬴的膝蓋，“惡奴！在點將臺上撕服的時候，你怎麼就沒心沒肝！”

伯嬴撲通一下跪下，“是奴有罪，不該瞞著殿下。”

他又是好一會兒沒有說話。伯嬴抬起頭來看他，見他負手著天邊的浮云出神，“十歲的心智，也會喜歡上男人麼？”

不知是在問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