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楊夫人生爽朗,沒有多慮,笑道:“也許真在哪兒見過,哎,說起來,人就兩只眼睛一張,生得好看的人,左右也就是那些模樣。”
曲池隨聲附和,楊夫人就將此事撇下不論。
寒暄了幾句,曲池將楊夫人送回馬車,拎著甜釀送的那個瓷罐回到香鋪裏。
香室裏甜釀守著小鍋熬玫瑰膏,盛了一小勺熬得晶瑩剔的玫瑰兒出來,用指尖沾了沾在上嘗嘗味,見他進來,問:“酸梅湯喝了嗎?”
曲池搖頭,將酸梅湯倒在兩個白瓷碗裏:“和你一道喝。”
甜釀莞爾一笑,在小凳上坐下,等他把碗端過來,兩個人并肩坐著說些閑話。
“這酸梅湯味道和外頭食肆有點不一樣,吃口更涼些。”
“我加了薄荷和半夏。”這幾年吃不得冰涼,一吃每月裏就要腹疼,呷了兩口就把碗擱下,“喜歡嗎?”
“喜歡。”曲池把自己那碗喝,自自然然手去端剩下的那半碗。
碗沿還有一點玫瑰的痕跡,他自然把印在上頭,甜釀佯裝不見,輕輕搖著羅扇,冷不防臉頰著一點微涼微——曲池極快在腮邊啄了一口。
嘟著紅豔豔的,臉沾了一點飛霞,看著他,語氣無奈:“曲池……”
曲池笑瞇瞇咧,將半碗酸梅湯都灌進裏:“來點玫瑰膏就更好了。”
“剛才那個和我說話的夫人……”他懶洋洋撐著自己的下,看著甜釀。
“嗯?”甜釀扭頭看他,“是你認識的人麽?我看你兩人說話親近,不像過路人一類。”
“那是錢塘的守備夫人,我楊夫人……楊夫人和蓉姊偶有來往,我十年前見過一次,沒想楊夫人也來到了錢塘,剛才那是偶遇。”他握住甜釀的手,“你會不會心底不高興,剛才沒有向楊夫人引薦你。”
“當然不會。”回他,“曲池……我們兩人……”
把話頓住。
曲池蹙眉,將一雙冰冷的手攏在手中暖:“我私心裏,恨不得讓邊所有人都知道你……想來想去,還是要把姐姐早些娶回家。”
既然選擇把他留在邊,總是要走到婚嫁這一步,不能一直拖下來。
“江都家裏不管,跟父親說一聲就罷……蓉姊一直掛念姐姐,也曉得我的心思,每次來信都讓我好好照顧你……”曲池慢慢說話,“我每日只擔心自己配不上姐姐,讓姐姐嫌棄我……都愁的睡不著,怕第二天醒來,姐姐轉眼就不見,想要抓得更些,每天寸步不離跟著你……”
“每天晚上都在向菩薩祈求,祈求九兒姐姐早些答應嫁給我……”他無奈地笑,“菩薩怎麽一直不聽見我說話呢……”
“曲池……”回握著他的手,“……我有些害怕……”
仿佛還是一片柳絮,晃晃悠悠飄在空中,一直墜不下來,一陣清風就能把自己吹到不知何。
錢塘日子逍遙自在,金陵卻分外的熱鬧忙碌。
今年繁春,苗兒和雲綺帶著各自孩子,遷到金陵來和丈夫團聚,把家宅收拾妥當,兩家人理所當然去了趟施府,來見見施連。
施家的新宅很是闊顯,一瞧便知是富貴商賈之家,施連和方玉、況學在前院喝茶,雲綺和苗兒帶著孩子去後院看芳兒。
芳兒如今是今非昔比,容貌本不俗,悉心裝扮,自然豔四照,珠圍翠繞,把兩位姐姐都了下去,雲綺和芳兒早已生分,如今了自己哥哥妾室,心頭總有那麽一氣在,見過也就算了。
苗兒是親姐,關系自然親厚些,姐妹兩人在室閑話,苗兒見滿室的珠玉錦繡,伺候的婢就有三四個,知道妹子過的日子不差,囑咐芳兒兩句,哪知芳兒哽咽兩聲,淚珠滾滾而下。
苗兒細問,才知道芳兒一直圓房,施連從不在這兒過夜,芳兒滿心委屈:“起先我來時,他不常在家,又住在勾欄院裏……拖到現在……他就是故意報複我……”
芳兒剛來時,有時施連醉醺醺回來,見在他面前伺候茶水,直勾勾盯了半晌,看得頭皮發麻,聽見他半醉半醒點評自己,聲音冷淡:“鄉下丫頭,又蠢又笨。”
臉瞬間漲得通紅,等見到風姿翩然的金陵仕,也見到秦淮河上的依紅偎翠,看著自己上脂,真認真學起婀娜嫵的儀態,他也是正眼看了兩日,偶爾招手上前,在面前仔細端詳,勾起角笑:“則矣,到底不如外頭的娼勾人,提不起興頭。”
猶如掉進冰窟,是他正兒八經的表妹,他卻把和外頭那些娼相提并論。
還未等芳兒回過神來,後院開始接二連三進人,貌侍,樂伎舞,有些是別人送他的,有些是他買來送人的,施連將人通通塞進了後院,這些人裏只有芳兒有名分,又占了個表妹的好,一聲藍夫人,管起了後院這群鶯鶯燕燕。
漂亮人紮堆的地方,又哪裏是好管的。
苗兒聽完,也怔了半晌:“你想如何?”
“我也不知道。”芳兒抹淚,“姐姐姐夫能不能幫幫我……都是一家人……”
苗兒自然要幫,著臉皮在施連面前,不必苗兒開口,施連一點就,畢竟是自己的表妹,疼肯定是要疼的,錦玉食仔細養著,請曲藝師傅教琴棋書畫,也嬤嬤來教伺候人——得面紅耳赤,但總記得他說的那句話,等什麽時候能勾起男人興致。
施連有時上門赴宴,跟著友人出去游山玩水,不方便帶著天香閣裏的花娘,就從家裏這群人中挑人,一來二去,總要芳兒作陪。
他年歲漸長,模樣已完全離了青,舉手投足之間漸是年男子的韻味,喝酒喝到醉時,喜歡懶洋洋摟著人的腰肢,半闔著丹眼,偏首嗅著懷中人上的香,模樣俊雅又風流,總是能令人芳心抖。
楊夫人在錢塘日久,常游逛各景致,有時攜著丈夫,有時陪同那些夫人,西湖勝景,曲池的那個珍珠鋪子,楊夫人若是有空也看看,偶爾也帶著同行的夫人們去幫襯些營生。
曲池極在珍珠鋪子裏待,要問夥計,必然在幾步之外的香料鋪裏。
楊夫人來了兩三次,這日索就領著一群無所事事的夫人,沿路逛到香鋪,楊夫人不懂香,也不香,此前不往香鋪裏去。
夫人們踏進這間雅整潔、暗香浮的鋪面裏,都是極有好,面人家用香,多是去有名的香鋪裏,平日極走進這樣的小店子,料想都是些俗香俗,看不上眼。
但其實也不差,架子上擺放的那些絹袋扇子一類,繡活甚佳,香氣也清甜,不是市井攤販的俗貨,還有頭油香膏胭脂這樣的零碎小,都是裝在琉璃瓶裏,晶瑩澄,瞧著都好看,只要是子就能喜歡。也有一架子熏香,也不是常見的小圓餅小香丸一類,用模子制蝶、雀、花一類的形狀,甚至有十二生肖的型,很是致。
守店的是一對淳樸的姐妹花,看見店裏一時夫人婢湧進來不,將小小的一間店塞得滿滿當當,話也來不及說,一時手忙腳起來。
香爐裏投一塊小小的香片,衆夫人評賞:“這香氣有些焦了,還是個制香新手哩。”
“前頭香甜,後頭清淡,有些和緩餘韻,不奪不搶。”
“是龍涎香和薔薇水共煎,這不是胡鬧麽,不過倒還有趣……”
小玉和小雲應答不上來夫人們的問話,額頭冒著汗:“這些都是我家姐姐親制的香,姐姐在後院,請出來跟夫人們說話。”
甜釀見鋪子裏站著一群著華麗的貴夫人,對著架子上的香品指指點點,臉上神大都是滿意的,頓時有時來運轉之,對著自己的香品如數家珍講說起來。
曲池在人群裏看了一圈,見楊夫人站在門首,手裏搖著一把折扇,揚著眉含笑看曲池。
他是和甜釀一道從屋裏出來的,進門的時候,還幫著甜釀拂了拂袖子上的褶。
幾位夫人幾乎把架子上擺的那些香品搬空,甜釀雖然面上強裝矜持,收銀子的時候,仍是不住綻放出一個極燦爛的笑容,殷勤有加送諸位夫人出門。
楊夫人照拂生意,也挑了兩樣,見甜釀臉頰兩側的酒窩,晃了晃神,多看看一眼,不有些恍惚。
曲池和甜釀將楊夫人送到馬車旁,臨上車前,楊夫人不住回頭,問甜釀:“還未請教過這位小娘子,不知尊名?貴鄉何?”
甜釀回道:“敝姓宋,名九娘,淮安人。”
楊夫人一怔:“哪個九?”
“行九的九。”
楊夫人上上下下仔細打量,握住的手,聲問:“你今年多大歲數?生辰在何時?”
甜釀略有遲疑,抿:“二十有二,是臘月初七生。”
楊夫人皺著眉頭,接著又問:“你家中父母是何人?生平如何……”
曲池擋在甜釀面前,笑嘻嘻揖手:“夫人……”
楊夫人瞧著甜釀,似乎面有難,不言語,扶著馬車略嘆了口氣,回過神來,也覺得自己的追問略有些失禮,笑道:“我看著九娘子……覺得甚是親切,像故人一般,忍不住多問了兩句,多多舌了,九娘子莫怪罪。”
不可能是玖兒啊,玖兒在吳江尼姑庵裏就病亡了,骨早在十幾年前就被收攏,移到金陵父母兄姊邊去了,每隔幾年還回金陵去祭拜一次。
次日一早,曲池上門拜會楊夫人。
楊夫人也有心找他:“池兒和那九娘,不是尋常關系吧。”
次次去,次次都察覺曲池和九娘子關系非同一般,關鍵是,九娘子是婦人裝扮,一個獨青年和一個年輕婦走得這樣近,是什麽緣由呢?
曲池抖抖袍子,直接跪在了楊夫人面前:“池兒知道楊姨俠骨腸,想求楊姨幫池兒的忙。”
“我是因為九娘,才一直絆留在錢塘。”曲池直言,“池兒心儀,卻不告知家姊,所以一直瞞著楊姨。”
“昨日楊姨問九娘姓名家世,面有難,其實真名不是宋九娘。”曲池直言,“姓施,閨名甜釀,是江都人。是施家的一位姨娘所生,後來施家發覺并非施家親骨,把認作施家螟蛉子,家中長兄對有非分之想,強占之,九娘不從,三年前逃離施家,化名宋九娘在小庵村暫住了半載,那時蓉姊對有些照料,我也因此和九娘結識。”
“九娘從未對外提及過的真名世,只是在離開小庵村後,那長兄突然至小庵村尋過,此人冷狠戾,在明輝莊威脅過蓉姊,還踢死了一名鄉民,我和蓉姊這才知道的世。後來我在錢塘和九娘偶遇,我暗自傾慕,又擔心兄長追到此,所以長留錢塘,只為陪左右。”
“我對九娘,乃是一見傾心,但蓉姊心頭有顧慮,又因九娘世背景,不我和在一。所以我瞞著蓉姊,未對蓉姊吐實。”曲池央求,“求楊姨幫我保,我怕蓉姊拆散我兩人,也怕那長兄得知的蹤跡,加害于。”
曲池這一番話,把楊夫人心的一點狐疑又按回去,楊夫人先聽甜釀的坎坷舊事,再聽曲池的良苦用心,一番欷歔:“怪不得我問名字鄉籍,面上似有難意,也怪不得你攔我,原來是這樣一番遭遇,倒是我魯莽,差點到的痛。”
又有些佩服:“這姑娘,很有些出息,孤一人離家,是如何過來的。”
曲池于是將小庵村的針黹度日,到錢塘的支攤售活,再到西湖的香料鋪,件件樁樁,娓娓道來,楊夫人本就有些江湖仗義氣,聽得頻頻點頭,連連稱贊,滿腔熱都投到這姑娘心志上:“我初見,就覺得和投緣,你說的這些,更覺落在我心坎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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