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那聲清脆的槍聲，才開始回在空曠無人的皇宮正院之中，裊裊然，孤清極，似為那只斷臂的飛舞，伴奏著哀傷的音樂。

……

……

除了北伐敗于戰清風之手，經脈盡碎，陷黑暗之中的那段日子。此刻絕對是皇帝陛下此生最痛楚，最虛弱的那一剎那。

沉默了數十年的槍聲，又再次沉默了一年之后，終于在皇宮里響起。沉默了一年，又再次沉默了一個清晨之后，范閑的影終于出現在了皇帝的旁。

眼睜睜看著五竹被陛下重傷了廢材，范閑一直不出，那要抑住怎樣傷痛的沖？然而當他出現時，他便選擇了最絕的時機，出現在了最絕的位置，直接出現在了皇帝的旁！

只需要一彈指的時間！

重生二十余年的苦修，草甸上生死間的激勵，雪宮絕境時不絕的意志，大青樹下所悟，雪原中所思，天地元氣所造化，生生死死，分分離離，孱弱與強悍的沖撞，貪生與憎死的一生，秋雨與秋雨的傷痛，全部融為了一種覺，一種氣勢，從范閑的里發了出來。

沒有劍，沒有箭，沒有匕首，沒有毒煙，沒有小手段，沒有大劈棺，探臂不依劍路，運功不經天一路，范閑舍棄了一切，只是將自己化作了一陣風，一道灰，在最短暫的剎那時，將自己的全部力量全部經由指掌了出去，斬向了皇帝陛下重傷虛弱的！

雄渾的霸道真氣不惜割傷他本已足夠宏的經脈，以一種決然的姿態，以超乎他能力的速度，猛烈地送了出去。

無數煙塵斬，亮于冷清秋天。

送到了指，真氣不吐于外，反蘊于，劍氣不出指腹，卻凝若金石，狠狠刺皇帝陛下的肩窩。

運到了掌，真氣如東海之風，狂烈而出，席卷玉山凈面，不留一雜礫，重重地拍在了皇帝陛下的膛之上。

斬，指，掌，斬了這些年的過往，指了一條生死契闊的道路，單掌分開了君臣父子間的界線！

……

……

范閑此生從未這樣強大，慶帝此生從未這樣虛弱，這一對父子連雙眼也來不及對視一瞬，便化作了太極殿前的兩個影子，彼此做著生死間的親近，似乎空中又有無數的黃紙燈被罡風刮破，噗噗響個不停，令人心悸的，令人厭倦地響了起來。

范閑的法速度在此刻已經提升到令人類瞠目結舌的地步，殘影不留，只是一縷灰影，繞著皇帝陛下的軀，瞬息不知道攻出了數十記，數百記！

青石地面上積著的雨水，忽然間像是被避水珠劈開了一道通路，向著兩邊漫開，出中間干凈的石磚，而在石磚之上約半只手掌的距離，皇帝與范閑的影，凌空激掠而飛，瞬息間離了太極殿正面的位置，向著東北方向閃電般飛掠！

一路積水飛濺而避，一路水自空中飛灑線。

轟的一聲，那抹明黃的影頹頹然地撞破了皇宮夾壁的宮門，直接將那厚厚的宮門震碎，震起漫天的木屑。

木屑像蘊含著強勁力量的箭矢一般四面八方出，嗤嗤連響，穿了宮門后的圓形石門，激起一片石屑，深深地鍥進了朱紅的宮墻之中。

也正是這些從明黃影畔四面出的木屑，讓像追魂的風，追魂的影子一般的范閑，被迫放緩了速度，在空氣中現出了。

明黃的影撞破了宮門，接著又重重地撞到了夾壁中的銅制大水缸上，發出了一聲悶響，也現出了形。

那只依然沒有沾上水的手，破空而出，啪的一聲震開一只細的手腕，如閃電一般拔開冰涼的金屬，翻腕而上，在了那的咽上。

在了那名宮的咽上。

……

……

噗的一聲，皇帝陛下頹然無力地靠在大銅缸旁，噴出了一口鮮，偏生他蒼白的臉頰上卻浮著一淡淡的怪異的笑容，他的一只手臂已經斷了，上也多出了四五個指和三個掌印，鮮染遍了他上的龍袍，讓明黃裳上那條金龍顯得格外猙獰，卻又格外慘淡。

范閑緩緩放下掩在臉上的左掌右拳之橋，木屑也讓他的上開始不停地往外滲，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了。先前的那一擊，已經是他凝結生命的一擊，此時被迫停止，再想發揮出那樣鬼神莫測的速度，已經不可能，而且他的經脈也已經被割傷了大部分，就像無數把小刀子一樣，在他的里刮弄著，痛楚酸楚難忍。

皇帝陛下的傷更重，重到無以復加，重到似乎隨時可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然而范閑的臉上沒有毫喜悅之，一陣急促的咳嗽之后，他的神回復了平靜，看著斜倚在銅缸旁不停息的皇帝陛下，一言不發。

只是他的眼眸了他的真實緒，那種緒很復雜……他怔怔地看著皇帝老子，總覺得眼前的這一幕不是真實的，像大雪山一樣高不可攀，冰冷刺骨，強大不可摧的皇帝陛下……居然也會有山窮水盡的時候？

陛下的容貌何時變得如此蒼老了？

……

……

“陛下，您敗了。”范閑微微低頭，用太監服飾的袖，掉了邊的漬，眼神復雜地看著皇帝陛下。

他說的這句話很沒有意義，慶帝的上至有十余傷口，尤其是左臂的斷口，腹部的創口，在不停地噴涌著鮮。

正如皇帝陛下先前對五竹說的那句話，這世上本來就沒有神仙，五竹不是，他也不是。這一年里所遭的背叛，刺殺，傷勢延綿至此時，今日又與五竹驚天一戰，再被重狙斷臂，再遭然突破境界的范閑伏擊，縱是世間最強大的君王，也已然到了最后的時刻。

然后皇帝陛下的臉上依然掛著一嘲諷與冷漠的笑容，他的三手指依然輕輕地放在那名宮的咽上，宮的手中提著一把槍。

皇帝陛下看了范閑一眼，卻沒有理會他的那句話，而是嘶啞著聲音，咳著，用一種溫和的眼神看著旁的范若若，平靜的看了許久之后說道：“朕說過，要當一位好皇帝是不容易的……首先便要舍棄一些不必要的，更不能心……若若，你今天心了，這就是致命的錯誤。”

穿著宮服飾的范家小姐，臉上依然是一片平靜，然而微微皺著的眉宇間，卻顯示的心并不像的外表那樣平靜。

從去年秋天開始，便被陛下接了皇宮，一直在書房里伴陪著這位孤獨的君王，一天一天，又一天，看見了太多次在油燈下披審閱奏章的瘦削影，聽到了太多聲病榻上傳出的咳嗽聲，見到了太多這名清瘦老人皺著的眉尖，漸漸的……

大年初八的那個風雪天，在摘星樓上，隔著玻璃看著遠方的明黃影，總覺得那是不真實的，所以的手指沒有毫的抖。然而今天隔著宮門的隙，看著那張漸漸蒼老，無比悉的君王的臉，不知為何，選擇了瞄準皇帝陛下的手臂，而不是致命的要害部位。

皇帝陛下說的很對，在那一剎那，范若若心了一。

……

……

“生外向，晨丫頭這一年里不停地試圖化朕的心志，朕不理會。你喜歡安之這個無賴，朕也清楚，只是你們這些丫頭究竟有沒有想過，這一年里，到底是你們化了朕，還是你們被朕所化？”

皇帝平緩漠然地說著話，并沒有召喚被他放逐到后宮去的廷太監，也沒有止，似乎他本不在意里的往外流淌，角泛起一微諷的笑容。

范若若的微微了一下。范閑微微瞇眼，看著面前既悉，卻又無比陌生，與自己關系異常復雜的皇帝陛下，腦中不知生出怎樣的驚駭，對于陛下的心志與謀算佩服到了頂點，便在先前那樣危急的時刻，皇帝在他的絕命一搏下，看似頹敗，實際上卻依然選擇了一個最好的路線，破開了宮門，找到了那位持槍者，并且控制住了。

范閑抿著薄薄的，忽然咬牙說道：“陛下，不要試圖用的命來要脅我。”

“你會接朕的威脅？”皇帝緩緩地轉頭，任由鮮在自己的龍袍上浸染，用一嘲諷的語氣問道。

范閑沉默片刻，搖了搖頭，著范若若沙聲說道：“你若死了，我來陪你。”

范若若面微白，沉默片刻后說道：“妹妹倒也不怎麼怕死。”

“離了生死之懼，是了不起的事？”皇帝盯著范閑的眼睛，忽然嘶聲輕笑道：“你這張臉生的似你母親，偏生這雙卻有些似我，薄極無，果然不假。”

片刻之后，一臉淡漠的皇帝陛下忽然開口道：“朕此生，從未敗過。”

不知為何，范閑重生以后總能擁有常人不能及的冷靜甚至是冷酷，然而在這樣張萬分的時刻，他聽到皇帝陛下的這句話，卻是從心深涌出了一酸，一空，一怒，冷冽著聲音對著皇帝陛下大聲地吼道：“夠了！”

皇帝靜靜地看著這個兒子的雙眼，看著他因為憤怒而微微扭曲的英俊的面容，忽然冷冷地笑了起來，似乎是在笑對方的失態，對方的畏懼，以及那不知從何而來，怪異的憤怒。

……

……

空曠的皇宮上，除了地上猶自殘積的雨水，還有那無數的尸之外，便只有四個人還能站立著。范閑站在五竹叔的旁，冷漠地注視著不遠的那抹明黃影，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事，他確實畏懼，但那種憤怒絕對不是因畏懼而生，而是因為另一悲涼的覺而生。

從彼至此間，距離極短，范閑似乎有出手的機會，然而陛下就在范若若旁三尺之，誰也不敢在一位大宗師的眼下進行這種冒險，雖然范若若的手里還是提著那把重狙，雖然誰都能看出來，皇帝陛下已然油盡燈枯，垂垂危矣。

“朕此生從未敗過。”皇帝陛下看著眼前的兒子和他前的五竹，緩緩抬袖去了角的鮮，冷漠開口說道：“朕只是覺到，似乎朕……要死了。”

失敗與死亡是兩種概念，失敗乃勝負，生死卻往往屬于天命。一位君王的失敗必定會導致他的死亡，而一位君王的死亡，卻不見得是因為他失敗。

今日的慶帝或許已經被死亡的氣息所環繞，但他并沒有失敗，因為今天的死亡，其實早在很久之前就注定了。

世間沒有真正的王道，皇帝陛下的，這些年里一直被暴戾的真氣，擾的不得安息，而這一年來諸多事由，更是讓這些真氣在上尋覓到了傷害他的道路，快速地破壞著他的生機，加速著他衰老的過程。然而皇帝陛下微微陷下的雙眼，冷漠地看著范閑，并沒有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這個注定會讓對方到無窮震驚的真相。

……

……

“朕即便死，也要殺死你這個逆子。”皇帝陛下咳了兩聲，咳的他微微彎腰，咳聲中帶著一淡淡的不甘，“李氏的江山注定要一統宇，只要你死了，無論朕那兩個兒子誰登基，日后的天下，依然是大慶的天下。”

南京城下如火如荼的戰火，只是范閑現的火苗，不然若范閑若從神廟歸來，往天下一，慶帝到何去尋他去？然范閑不死，南慶千秋萬代之偉業無法呈現，慶帝即便知曉自己將衰，如何能安？

今日之局，不過是君要殺臣，父要殺子罷了，然而誰可料此時皇宮之中，卻轉換了局勢，孤清的宮廷，皇帝陛下一人卻面對著所有的敵意。

在這一刻，皇帝陛下覺得有些疲憊，他靜靜地看著范閑，忽然發現心頭對這個兒子的殺意，并不如自己想像中那般強烈。這是因為什麼？或許君王殺意的源頭，只是范閑的背叛而讓他產生的怒火，而不是為了慶國的千秋萬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