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戚好門閂，眼底一片冰冷。

這天下午，太學生聯名上訴，為何氏兄妹申冤，抗議考工令卞棠徇私枉法。他們進不去宮門，便在外頭坐著，一遍遍念告劾書。后來又誦讀衍律，從第一條誦到六十條，每條律法都有學子朗聲補充過往案，將許許多多陳年舊事重新翻出來，在太之下曝曬。

“建寧六年九月，江泰郡白水縣大肆征收糧草兵卒，男子十歲亦被記錄在冊。有妻離子散者，向郡守狀告縣令及下屬吏。既勝，原告按律被拘進牢獄，瘋癲而死。”

“鼎二年夏，中尉率兵巡城，商販不及避讓，于馬下踐踏而死者，三人。其家眷僅得綢緞一匹，喪葬費五百錢。”

“鼎四年……”

閉的宮門后，有太監跪地執筆，將學子們的言論記錄下來。寫滿字的紙，一張又一張，接連不斷送進舒宮。

躺在榻上乘涼的沈舒本不想看這些麻麻的玩意兒，揮揮手，讓太監都拿下去。

“東蘋啊，他們究竟在吵什麼？”

沈舒隨口問旁邊侍奉的總管太監，語氣里沒有毫好奇。兩位虞婕妤一左一右跪伏在膝上，笑嘻嘻地將剝好的葡萄送到他邊。

東蘋躬回答：“太學生心有不平。說律法有失公允，縱容貴胄苛刻百姓。他們請求釋放學生何深，嚴查考工令，修改衍律六十條。”

其中一位虞婕妤掰著手指頭數了數：“一，二，三，哎呀，要求好多。”

沈舒笑著擰了下的雪腮，嗔怪道：“哪里只算三條，細細考究起來，要求可多得很。”

東蘋問：“陛下，要驅趕他們麼？”

“不必。吵就吵去，年輕人力旺盛，憋著反而容易生事。”沈舒吃下人剝好的葡萄，仰躺著放松了。“聽說帶著賜匾額呢，你這讓人驅趕，豈不寒了士子的心。”

對太學生的訴求不聽不顧，便不會讓人寒心麼？

誰也不敢質問皇帝。前前后后宮里宮外侍奉的婢太監，只顧埋頭做自己的事。高墻之外的呼告聲，越過重重樓閣，化作模糊不清的回音。

日頭融晚霞，宮燈接連亮起。

六十多位學子直脊背，坐在宮門前，聲音激昂或清越，充斥著一往無前的熱。

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有四面八方的耳朵在聽。

他們講的所有道理，都是真實且無力的剖白。

世道不公。

可這世道已經延續百上千年，年年如此，日日如此。

被死的何婉婉不會是最后一個可憐人，為至親奔走呼告卻面臨梟首之禍的，也不僅僅只有何深。

人命有貴賤，端看值幾錢。

是夜，蘇戚換好服，將碧青的短刀藏于袖中，走出蘇府側門。后跟著十來個烏年，個個腰佩刀劍。

夜黑無月，烏云蔽天。

正是殺人放火盜竊賊的時間。

蘇戚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走吧。”

考工獄，一片死寂。

何深被羈押在暗的地牢里，看不見外頭的，也不知時辰幾何。他睜著腫脹的眼睛，聆聽周圍的聲音。滴答，滴答，像是積水落于地面。再仔細聽時，又什麼都覺不到了。

被抓進大牢有幾天了呢？

何深不知道。

他的意識七八糟的，忽而是婉婉脖頸流的景象，忽而又變卞棠猙獰的笑臉。有個尖利且陌生的嗓音鉆進耳朵，反反復復說著腌臜話。

——你妹妹原是卞大人買來的外室，自己不安分，和蘇戚。

不，不是。

——蘇戚當面搶人，你的妹妹自覺慚，無存活于世，因而自我了斷。

胡扯，全是胡扯。

——你不甘心親人白白死掉，便反咬一口，污蔑卞大人死民，還要訛詐銀兩當作賠償。何深，你用心何其險惡？

住，住！

我不認罪，絕不認罪！

何深力揚起頭顱，從嚨里出破碎的笑聲。他里全是，上也沒半塊好。自從進到牢獄里，卞棠帶著人反復審訊，無所不用其極，著他認下造的罪行。

然而他還活著。

也未曾吐出半句退讓與妥協的話語。

“我的妹妹是三月花……”

他翕張，唱著嘶啞悲涼的詞調。

“三月春花……六月落……”

“至死無悔，生來命薄……”

撲通。

有什麼倒在了地上。

何深勉強扭過頭來，越過鐵欄桿，張黑的過道。

極輕微的腳步聲，由遠至近，最終停在牢門前。他睜著渾濁的眼睛辨別許久，才認出是個挽著發髻的子。

“你……是誰？”

牢門外的子取出火折子，進鐵欄照了照他的模樣，才開口說道：“你看起來很不好。”

何深聞聲識人，有些疑地道：“蘇戚？”

蘇戚滅掉火折子，在黑暗中繼續和何深對話。

“考工獄守備松懈，我已派人把守出口，你有一炷香的時間跟我走。”

帶的人全都蒙著面，趁天黑混進考工獄，又放迷香又搞襲，是讓順利見到了何深。

也怪考工獄平時閑置著，不怎麼抓人，獄卒做事散漫得很。卞棠自恃份高，沒想過有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敢來劫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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