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當然知道這一舊事，可他不解月池的意圖。月池著面前金字塔型的點心，悠悠道：“當年被裁掉語句中就有一句是——‘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

這話的意思簡單明了——君主如何對待臣子，臣子就會以同樣的方式回報他。禮賢下士者，自然得到臣子全心效忠，而視臣下如草芥者，便會被臣子視為仇敵。讀書不多的朱元璋都能一眼明白，朱厚照也不會例外。他眉頭皺，月池問他：“您覺得，當年之事，是太祖深謀遠慮，還是太宗撥反正。換句話說，您覺得，刪去《孟子》的原文，真能除卻臣民心中的悖逆之意嗎？”

朱厚照心知肚明，若真能輕易除去，他也不至于被文制到今日這個地步。他冷笑道：“你心有悖逆又如何，難不又想拿魚死網破來威脅孤？”

月池嘆道：“臣只是一江南庶民，不值一提。可您要明白，這句話的真正含義。太祖善打天下，卻不善治天下。在理《孟子》一書上，他混淆了因果，天下人并非是聽了孟子之言才腦生反骨，孟子只是在描述君臣之間已存多年的相之道罷了。您不會真以為，大家對您忠心不二，是因您負天命吧？”

朱厚照哼了一聲：“你以為孤看不清那些道貌岸然之輩嗎，他們之所以順從，蓋因孤能為他們帶來高厚祿。”

月池輕笑道：“您的確看了文人上庸俗的部分，可您沒看清他們上高尚之。朝中亦有許多有理想之人，比如李閣老，比如劉閣老，他們孜孜以求的，是儒家千年來的夢想——修齊家治國平天下。而在儒家的政治藍圖中，不可缺的是一個圣君，這才是他們對您忠心耿耿，又諸多要求的原因。換句話說，只有當您是圣君，能夠實現他們的理想時，他們才會服從您。如果您與他們的想法相背離……”

朱厚照打斷道：“他們還敢造反不？”

月池道：“剛開始應該不會直接走到那一步，但是他們可以拒不執行，可以奉違，可以糊弄您。沒錯，您是有東廠，有錦衛，但這些無法監控到天下每一個。而東廠、錦衛亦有自己的小心思。更多時候，您就只能在臣下編造的幻象中活，以為自己的權力可以主宰天下，可實際上它本連紫城都沒出，或者即便出了，在離開您眼皮之后也大打折扣，甚至完全變了樣。”

朱厚照然大怒：“你放肆！”他想到了王岳背著他做的事。

月池指著點心金字塔道：“臣只是在說實話。高之所以為高，是因為有低的拱衛，而如果失去了低位之，高也就不稱其為高了。權力同樣也是如此。”

說著便隨手移開底層的點心，小小的金字塔即刻倒下，最高的一塊芙蓉糕跌落塵埃，沾染塵土，咕溜溜地滾落到朱厚照腳下。

朱厚照低頭瞥見這臟兮兮的糕餅，反而平靜下來，李越這廝只是在激怒他，越氣，反而越上了他的當。朱厚照也坐回到對面，目如炬地看著：“你了一點，孤還可以相互制衡，相互監視。”

月池道：“那您打算如何避開文的圍追堵截，扶植武呢？”

朱厚照斜睨了一眼：“你把文看得太過強大了，他們部也不是鐵板一塊。”

月池恍然大悟：“這才是您今日來此的目的，你打算培植自己的人手，從部分化他們？”

朱厚照嗤笑一聲：“還不算太蠢。”

月池掌道：“竟是如此，想必，這也是您大費周折，要讓我效忠您的原因？在下自詡，雖不算聰明，比外面這些腦子里全是八文的人來說，還是要稍稍強上那麼一點。原來，不僅是臣需要您的支持，方能保闔家平安，您也需要臣的效勞，方能保帝位獨尊吶。”

朱厚照被說中了心事，他霍然起：“李越，往自己臉上金了！你只是一個……”

月池雙手環道：“我沒有人脈，便只能做純臣；腦筋靈活，便能有大用；心腸很，便易于拿；再加上不把榮華富貴放在眼里，日后也不擔心我擅權妄為。您瞧，我說得對不對？”

朱厚照咬牙，半晌負氣道：“你既然看出了這點，就需明了見好就收，不要給臉不要臉。”

月池著他道：“我當然要臉，我只是覺得，您給得臉還不夠。我很早就說了，我娘把我生下來，不是讓我來做狗的。如果是要合作，我可以接。如果是要做狗，那您可得小心了，惡犬傷主事件，當世也時有發生……”

朱厚照怒極反笑：“你還真是……從來沒人敢對孤這麼說話！”

月池道：“看來，亞圣的話您還是沒聽進去，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您都把我當狗了，還指我如何？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

朱厚照不忿道：“那要退也是你先退！”

月池這時倒是不爭了，就當讓讓小弟弟吧：“吧，我先退。”

拎起早已沸騰多時茶壺，堪堪倒了兩杯深褐的濃茶出來，遞了一杯給朱厚照。舉杯道：“為慶祝日后合作愉快，干杯！”

朱厚照：“……”

此刻，在這間房的兩個人都沒有意識到，白瓷茶杯相的一聲輕響中，決定了大明江山往后百年的命數，也徹底改變了他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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