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渾噩

人跪在前。

洪範不去看他，只端詳著立著的戰刀。

主是一塊鐵，刃用的是百鍛好鋼。

刀打磨得潔，但依稀能看出許多缺口后修補的痕跡。

「這刀怕是砍殺過不活。」

洪範說道。

他握住刀柄一把拔起。

······

正和二十九年，六月的最後一日。

大約是額頭磕在地磚的聲音。

懸著的心落下。

「說不定什麼時候，我會回來看他們。」

甘德壽直起半，膝行至門邊。

丘陵似龍脊起伏，抖擻一碧綠曲線。

「臨命終時，為何不多說說？」

【寧折不彎。】

四人隊中領頭的俠客回眸一眼，見到十餘位千面風騎士已被甩遠。

其人英武，丹眉眼，左右以金束鬢。

「誰曾想，這邊的局面還比那邊複雜多了！」

「甘大當家，世道如此難，你我能活人，且多活人吧。」

「人在東北！」

馬蹄踏碎了水坑盛著的雲天。

但洪範無心理會。

「但那不代表我比別人有本事。」

「但四年前，聽說老家生，實在挨不住，舍了軍職溜回來，隨就一包銀子、一把戰刀。」

「時局迫，我睡覺都得睜一隻眼，被得聰明起來——沒想到差錯的，軍最後反倒了德壽軍。」

「那日我要殺郝勇，見你擺出了崖掌的架勢。」

「為何你老父兒還是農人模樣？」

不順著千面風，甘德壽未必活得到今年。

「把我帶回來的人照顧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但國是民聚，從民出，三者本是一。

然後，甘德壽便聽到洪範發笑。

而底層蟲兵甚至沒能力腦。

「天下人皆有死活，唯獨茂彥邊軍算是半死半活——白日見是活的，晚上說是死了；昨夜說是死了，今早又從死人堆里爬了回來。」

笑意正當綻開，便有風嘯自側面過來。

只此一眼，四騎已然喪膽。

蛇人不畏死，但至會權衡代價。

洪範最後囑咐一句，轉出了屋子。

戰刀被回地面。

谷地里，奔雷聲低空飛過。

其馬純白，幹矯健，頜下生兩道須。

救了眼前之人的至親，反被設計，心頭豈能無氣？

然而他現下明白，這就是淮國的面貌。

「在茂彥從軍的都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殺蟲子，或被蟲子殺。」

洪範道。

這些話，甘德壽明顯是不服的。

「現在去看那時候的事，不過是一些人死了，讓留下來的人被高看一眼。」

「你說你彼時渾噩，現下聰明，我看正相反。」

經歷年初諸事時，洪範便自覺不夠聰明。

「從前它只斬異族，現在可曾朝無辜之人砍去？」

甘德壽聞言，牙關咬。

斗笠客依聲眼。

洪範問道，將刀刃架在甘德壽肩上。

他顧不得肩上痛楚，驀然抬頭去看佩刀。

甘德壽嚴肅糾正。

「你莫辨其它，只問這把刀便是！」

洪範追問。

這會不需要洪範發問，甘德壽便自己往外倒起往事。

斗笠客鬆開馬韁再拔第二刀，雙刀，眨眼間又是三次擊。

「至你活下來了。」

端麗城以西四十里。

「有一回我帶隊圍殺了頭將蟲，還被賜了枚丹藥，……」

鏗然一聲。

「至於千面風找上我，是一年半前的事了……」

他原本只待領死，現在與洪範聊了幾段，似是把這事忘了，漸漸開了話匣。

他反手拔刀，借坐騎吃痛騰躍之勢斬一刀，截斷白虹。

他聽到後撲通一聲。

洪範思慮至此，只覺得千頭萬緒，無不難。

「我那時渾渾噩噩，無非偶爾去趟勾欄，哪裡敢娶妻？」

甘德壽頹唐回道。

「天風軍不練崖掌。」

「那不是我兒，是我侄。」

蓋因馬是異種，人屬天驕。

殺了甘德壽，義軍再火併起來，牛頭山又會有許多人活不到明年。

他不由想到前世某些刻在歷史上的名字。

洪範靜靜看著這一切。

他心頭吃了一驚。

刀，出四個半花的銘文。

「然後我被傳了崖掌，混著混著了渾然境，最後手下還管著兩個百人隊。」

樓房壞了，重建就好。

嗡鳴聲久久不息。

這時候，肩上鋒刃猛地下。

甘德壽搖頭。

「最後是我活下來了。」

洪範打斷了對方的思索。

「何止從過。」

另三位騎士或持槍、或執盾、或引長劍，各自已有出手。

近十丈高的山崗上，一騎獨立金雲之下，奔逸絕塵。

「你沒有娶妻生子？」

人心壞了，卻該如何呢？

他在心頭羅織語言，想要反駁。

不只是他。

回到淮國后，甘德壽常嘆世道變化得太快。

原來自己也是如此嗎？

「渾然境的武，管著數百人的隊伍。」

「老甘家世代務農的，本來面貌罷了。」

馬速未有稍降。

刀如鏡。

「天風軍？」

「哈，我就知道，我們四人一起定能事……」

「現在的你，不過是為活而活了。」

洪範挑了挑眉。

沙翼展開，風拔升。

聲音出自左側同伴。

「我年輕時往勝州茂彥城從軍，都是二十來年前的事了。」

「當心！」

甘德壽於是知道，自己的死期不在今日。

現在越發如此。

攻勢暫歇。

甘德壽角上揚，出的卻是哂笑。

國是國，是，民是民。

「那時不敢娶。」

甘德壽看到的只有自己的眼睛。

洪範似有好奇。

他這才發覺自己渾早被汗浸了。

十幾道劍的軌跡還殘留在四人眼中。

他急促問道，心弦稍松。

甘德壽這才發現曾以為永不褪的記憶，竟在不知何時模糊。

只剎那對視，他卻是氣息如窒、汗發如漿了。

「你在茂彥城時為國戍衛，捨生忘死；聽聞家人遭難，還願意舍了一切回來。」

「你從過軍？」

他越說越流暢，再突然頓住。

甘德壽嗤笑半聲。

「甩開了嗎？」

刺痛泛開，接著一聲低喝。

「當兵是我半輩子的營生。」

甘德壽裡噴出酒氣。

右側頭戴斗笠的青年高喝一聲，狠命催馬。

「沒什麼可說的。」

火花湮滅在風中。

待風沙煙散，他看到洪範扶搖而上，直往銀月中去了。

在他的見聞里，勝州邊疆的戰事要遠比金海激烈。

「罷了，罷了。」

夏雨新過，申時。

「唐家『千點星』！」

為首的俠客發出一聲近乎絕的呼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