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舲等人已經被侍衛們請了出去,繡帶飄搖的大相國寺里,一片空曠冷清。
李苒從周娥懷里掙下來,從臺子上抱著孫老夫人嚎啕大哭的陳老夫人,看到一污站在臺子旁邊的張夫人,再看到跪在地上,嚎啕痛哭,磕頭磕到頭破流的忠勇伯孫強。
地上的鮮緩緩流淌,漫向孫強。
旁邊,謝澤筆直站著,雪白的長衫上印著斑斑漬。
“走吧。”李苒垂下頭,轉往外走。
大相國寺外,一層層圍著甲鮮亮的前侍衛,李苒那輛車,已經等在一層層的侍衛里面。
李苒上了車,周娥坐到車夫旁邊,車子出來,往長安侯府回去。
拐過一條街,李苒掀起簾子,和周娥道:“我不想回去,隨便轉轉吧。”
“你的手傷了,得趕洗干凈上藥,去吳嫂子那里?”周娥看著李苒道。
“嗯。”李苒沉默片刻,低低應了。
車子停在吳嫂子那間后院側門外,周娥手扶下李苒,吩咐車夫找付嬤嬤,把床頭箱子里一個綠瓷藥罐拿來。
喜姐兒開的門,看到李苒滿子的污,嚇的兩眼圓瞪,臉慘白。
“沒事,破了點兒皮,你娘呢?讓趕燒點水。”周娥推了把喜姐兒。
喜姐兒被周娥推的轉個,往前面跑的飛快。
周娥掩了院門,李苒站在院子里,看著周娥低低道:“就在這里吧,我不想進屋。”
“嗯。”周娥從廊下拎了把小竹椅子,放到石榴樹下時,吳嫂子已經從前面店里飛奔過來,喜姐兒跟在后面。
“姑娘……”
“沒事,趕燒點水,姑娘的手得洗一洗,再煮點湯,沏碗茶。”
周娥一連串的吩咐出來,吳嫂子連聲答應,著喜姐兒,急轉奔進廚房。
周娥又拎了把竹椅子,坐到李苒旁邊,示意,“把手給我瞧瞧。”
李苒手出去,周娥托著兩只手,仔細看了,“就是破了層皮,沒什麼大事,我那藥管用得很,明天就能結痂。唉。”
吳嫂子水燒的很快,拿了只黃銅盆,將盆燙了兩三遍,再拿了塊新帕子出來,另找壺煮過,一起端出來,放到喜姐兒搬過來的小方桌上。
周娥托著李苒的手,仔細洗。
兩只手洗好,側門響起敲門聲,車夫送了只小箱子進來,除了周娥說的那罐藥,還有幾卷浸了藥的細棉布,和幾包寫著藥名的丸藥。
周娥將李苒手心里涂了藥,又用細棉布仔細裹上,指著那藥丸道:“你這手就是破了點皮,這藥不用吃了,是藥三分毒。”
接著轉向吳嫂子,“這些藥你收起來吧,留著以后用,這都是太醫院出來的藥,外頭買不到,你識字,什麼藥自己看。”
吳嫂子連聲應了,將桌上收拾干凈,端了湯水和茶上來。
“桃濃還過來吃飯?”見李苒默然坐著,看著不知道哪里發呆,周娥和吳嫂子沒話找話。
“過來,一會兒就該過來了,說想吃碗羊湯面,我讓喜姐兒和了面醒上了,姑娘想吃點什麼?將軍呢?”
吳嫂子滿腔納悶中帶著幾分怯意,又看了眼怔忡出神的李苒。
“我吃不下,喝點湯就行。”李苒指了指面前的竹蔗湯。
“我也吃碗羊面。”周娥道。
吳嫂子應了,和喜姐兒一起,往廚房忙著做飯。
周娥端起杯茶,剛抿了兩口,側門從外面推開,桃濃拎著捧著幾只荷葉包進來,一邊用腳踢上門,一邊道:“大相國寺出事兒,唉……咦,唉喲姑娘這是怎麼了?這一的……”
“你什麼?閉!”周娥瞪著桃濃。
桃濃幾步沖過來,將手里的東西堆到桌子上,頭看著李苒,“姑娘這是怎麼了?這兩只手……”
“沒事兒,你先閉。”周娥一臉不耐煩。
“我沒事兒。”李苒出微笑,一閃而逝。
“沒事兒就好,喜姐兒,把這幾樣菜拿進去。”
桃濃自己拎了把竹椅子,坐到李苒旁邊,再次打量。
“你們從大相國寺過來的?聽說大相國寺出事兒了,半條街都封了,從宣德門到大相國寺,一路上全是前軍。
你怎麼能讓姑娘傷著了?噢對,你不進大相國寺,到底出什麼事兒了?”
“忠勇伯府,孫老夫人,在大雄寶殿前,服毒死了。”
見李苒沒說話,周娥嘆了口氣,干道。
“啊?”桃濃呆了一瞬,長長唉了一聲,“是因為城南那位老太爺?”
“嗯。你也知道?”周娥有幾分驚訝。
李苒也看向桃濃。
“這種事兒,一向是上頭不知道,下頭,沒人不知道。”
桃濃啐了一口。
“從前開大車店的牛家,一直被忠勇伯府視作恩人的那家,周將軍肯定知道,前兒聽里瓦石班頭說,看到忠勇伯府那位世子,點著牛家大爺的鼻子訓斥,說牛家到他太婆面前挑撥離間什麼的。嘖!”
桃濃角一路往下扯。
“你聽聽這話說的,合著都是人家挑撥離間。
那位城南老太爺當年那些事兒,也就四五十年,當年那些人,還沒死絕呢,就是牛家大車店里,當年幾個老伙計,都還活著呢。
想給他們家老太爺翻案,從人渣翻個父慈子孝,那也得等人都死了,至得等他們府那位老夫人死了吧。
嗯,這下好了,他家老夫人一口毒喝死了。
唉喲,看這樣子,那明兒后天,是不是就得敲鑼打鼓,迎他們老太爺回府了?最好再給續個十幾二十歲的便宜娘回來,再納上十房八房小妾,唉喲喲,這可是通天大孝,天倫之樂!”
; 桃濃拍著手,唱戲一般,說到天倫之樂,狠啐了一口。
“這一下,牛家可慘嘍,牛家還好,南城老范家,嘖,只怕這會兒就得趕收拾收拾,搬家逃命了。
從城南那位老太爺到了這京城,那一家子,聽說嚇的都不敢出門了,那老太爺跟老范家那事兒,你們肯定不知道。”
桃濃帶著幾分這八卦只有知道的得意。
“知道。”李苒往后靠在椅背上,沉沉嘆了口氣。
“孫老夫人服毒前,說了牛掌柜救命之恩,也說了老范家姑娘那事兒,老畜生那條,就是老范家打斷的。”周娥看著桃濃,往下扯著角。
“啊?這話也說了?這老夫人……唉!”
桃濃一聲說不上什麼意味的嘆息,呆了片刻,才接著道:“說了又怎麼樣?老范家要想活命,還是得趕逃,就是老牛家,我瞧著,也是趕跑吧。
那位城南老太爺,當年的爛事,抖出來的那些,不說多,有三是真的,那就是人渣中的人渣,半點人也沒有。
那位城南老太爺,這半年的功夫,就混出了老大名頭,天天捧著紫砂茶壺,昂首闊步,到吃喝玩樂。
瞧那樣子,神頭好得很呢,說不定能再活上個十年八年。
嘖,真是禍害活千年。”
“千年不了了,死了,一刀劈了兩半兒。”
周娥說到一刀劈兩半兒,聲調頗為愉快。
“嗐!”桃濃一聲驚嘆之后,唉喲一聲笑起來,“誰劈的?吳老夫人我見過,可不像個能劈人的,忠勇伯?”
周娥斜瞥著,沒答話。
桃濃看看周娥,再看看李苒。
“看樣子不是忠勇伯,他大約舍不得,到底是爹呢。不管誰劈的,劈死了就好。
看樣子,老范家和老牛家用不著搬家逃命了,好好!”
桃濃看起來十分愉快。
喜姐兒端著桃濃買來的幾樣小菜,放到桌子上。
周娥欠看了看,嘆了口氣,“我也不想吃飯了,有酒沒有?”
周娥直起上,往廚房里揚聲問了句。
“有有有,昨天剛送來十來壇子上好的玉泉酒,喜姐兒,看著鍋。”
吳嫂子揚聲應了,三步兩步出來,去倒座間搬了一小壇子酒出來。
“我也想喝幾杯酒,飯不吃了,你干脆炒幾樣下酒菜吧。”桃濃跟著道。
吳嫂子連聲應了,吩咐喜姐兒出去再買幾樣菜,自己在廚房忙著準備下酒菜。
周娥拍開酒壇子,桃濃站起來,拿了酒壺酒杯,倒了三杯酒。
李苒雙手捧著杯子,仰頭喝了半杯。
三個人酒量都很好,心都不好。
李苒垂著眼,一口接一口的喝酒,周娥仰頭一杯,發一會兒呆,再仰頭一杯,桃濃挨排斟著酒,斟一,端著杯子,沖李苒舉一回,再沖周娥舉一回,嘆一口氣,仰頭喝酒。
一會兒功夫,一小壇子兩三斤玉泉酒就喝空了。
李苒有了幾分酒意,頭抵在手背上,一不。
周娥出了一會兒神,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看著桃濃,憤然道:“你說這個人,怎麼能蠢這樣呢?
這氣極了,就一把毒把自己毒死了,這算什麼?這什麼事兒?
你說你死都不怕了,就不能去把仇人毒死了?全他娘的毒死!
氣極了就毒死自己,這什麼事兒?
這人怎麼能傻這樣?”
“就是這話,要是我,什麼城南老太爺,帶幾個人沖過去,就是當場把他一刀捅死了,又能怎麼樣?怎麼能這麼沒出息?自己把自己給弄死了。
幸好,那老太爺也被人劈了,要不然,那不是給仇人讓路麼?”
“是……心死如灰。”
李苒抬起頭,往后靠進椅背里,神哀傷。
“不是說了麼,那個兒子說,沒有他,哪有他,就沖這個,他就該孝敬他。”
李苒的話頓住,一臉譏諷,片刻,才接著道:
“忠勇伯府里,大約人人都在勸,人人都覺得不大度,固執不化,不替兒孫著想。
人人都覺得,再怎麼著,那也是他的父親,他們的祖父,再怎麼都是一家人,怎麼就不能大度些,怎麼就不能抬抬手,讓一家人團圓歡慶呢?
外面的人,大約也都會勸一句:都過去了,該放下的還是要放下,再怎麼也是骨之親。要大度,要寬容,要慈悲。
也許還會說,作為人,你要順,男人都這樣,你就算不替你男人著想,你也要替你兒子替你孫子想想,你兒子不能沒有爹。
能殺了那只人渣,可從前那份苦難,那份仇恨,和現在這份委屈,這份憤怒,怎麼辦?
不是沒出息,就是,太憤怒,太委屈,太絕了。”
桃濃和周娥呆坐著,默然良久,周娥垂著頭站起來,“酒沒了,我再去拿壇子酒。”
吳嫂子和喜姐兒撤了桌子上的食,擺了幾樣清淡下酒菜上來。
桃濃掂起筷子,轉著圈吃了一圈,又吃了一圈。
周娥重新開了一壇子酒,一口氣喝了四五杯,將杯子拍在桌子上,“我當年殺人的時候,就有人來勸我,說我今非昔比,讓我大度能容。
我就跟他說,我把他剝了,一支小隊,不多,十個人,挨個把他日上一回,他能提上子,哈哈一笑,握手揭過,那我也大度揭過。
我再讓人當著他的面,把他媳婦他閨日到死,他能大度揭過,那我也能。”
“敬你!”桃濃欠過去,將杯子在周娥杯子上。
李苒也沖周娥舉了舉杯子。
“勸人大度,天打雷劈。”周娥端起杯子,仰頭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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