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往常便說你笑得太,不懂得哄姑娘……殿下多好的人啊,為咱們梅家生兒育的,你、這你也能丟!也能丟!”
終究氣不過,從沒和人紅過臉過手的婦人在兒子背上撣了兩下。梅鶴庭盡著,反而眉眼溫潤地安母親。
轉而對父親道,“出城前,兒子去拜訪韓先生。”
梅父點頭,“他是你的啟蒙之師,回來一趟理應當拜見。”
這父子倆的相貫來是如此,有事說事,無事不婆媽,梅鶴庭便向雙親告辭。
梅父忽問了一句,“你的玉呢?”
梅鶴庭迷茫地怔了怔,下意識向腰側。
那里有令牌、香囊、佩刀、算袋,就是沒了過去二十年不離的家傳無字玉佩。
君子無故,玉不離。他曾以為這塊玉對于梅鶴庭來說很重要,比擬半條命也不為過,然而自從失玉后,他一次都沒有想起過。
才是他不能離的。
魚在水中,不知自己離不得水,要等上了岸,了網,才能會到無法呼吸是怎個滋味。
“被兒子換了。”梅鶴庭咧一笑,“換了三文錢。”
梅鶴庭是帝師白泱的高徒,風霽月,這是人人皆知的事。但其實他在十六歲前,一直是隨家鄉的塾師韓遂先生學習經史文章。
白泱師承孔孟儒門,朝遂卻是荀子法家一脈。
孔孟法先王,荀子法后王。
孔子說本善,荀子卻道惡論。
梅鶴庭在十六歲那年,毫無征兆地轉投師門,韓夫子了大氣,一把戒尺打在平生最得意最聽話的弟子背脊,一折兩斷。
不是生氣他棄師另投,也不是忌諱門派之爭,而是:“長生你蹈習法家十六載,信奉的是惡可養而不可改,可豫而不可去!你該明白,一旦改換儒家學派,全套的仁義道德,需要改髓易心從頭開始。你便不怕扭曲了,自己與自己互搏,到頭來兩邊不靠,學不個統?!”
挨了打的年人面對尊師質問,沒有解釋一字,向韓夫子磕了三個謝師頭而去,留下話說,不學出個統,不敢來見恩師。
今日他食言而來。
只因有一重重地在他心頭,這個問題,儒家給不了他答案,梅鶴庭只能向昔年的老師求解。
杏子書塾的一個小學走出來,脆生生地傳話:“韓先生說不見。”
臉上流著兩條清鼻涕的小子說完,便仰起頭,好奇地著這個長相漂亮的大哥哥。
他看見這個大哥哥在牛細雨中皺眉,過了一會,從袖管里拿出一塊比桂花糕還要白的手帕子,一一揩手指,然后在他面前蹲下,微笑。
“可否請你再傳一句話,說,長生無面見老師,只有兩個問題求教——以一千人之命救一人之命,可否?以一千負罪將死之人的命,救一個大功將死之人的命,又可否?”
子為難地掰著指頭,大哥哥便又對他耐心地重復兩遍,他才記住這饒口令似的問題,點頭跑回書舍。
子邊跑邊想,第一個問題連我都知道不行的啊,怎麼能用一千去換一呢,這個人為何要問我們先生如此奇怪的問題?
不一時,子再次跑出來,仰頭學著夫子的口吻:“先生道:你心里不是已有答案了嗎?”
梅鶴庭沉寂良久,點頭。
“是啊。我明白了。”
小子天真地問,“你明白什麼了?”
男人但笑不語,他的墨衫沾了江南發不的梅子雨,氤氳出一道冷朦的廓。
雪帕子自他修長的指隙落,踏靴踩泥濘中。
梅鶴庭于今死了,從此以后,世上只有梅長生。
第41章 臣之今日,便是梅氏之……
梅鶴庭上次來行宮,是向作了保的,會在皇帝大婚前將京中的異黨料理干凈。
結果別說冬,連中秋還沒到,就在這炎炎仲夏砍瓜切菜般整肅了朝綱。
饒是宣明珠從不低估梅鶴庭的能力,仍驚異于他的手段。
依原本的想頭,梅鶴庭人在外阜,才智再高也沒法變靈犀鳥直接飛到中陛下跟前,怎麼也須徐徐圖之。
沒想到,他拿一件龍袍作開刃,寶鋒出鞘就驚世,利落不留地破開楚王這在扎了三世的老竹子,連帶著拔出底下的一大串連須爛筍。
從頭到尾沒出半個月。
那件兒龍袍,應不是那位萬事謹慎的老皇叔私藏的,可那又如何呢,宣明珠眸輕熠,他老人家的野心都跋山涉水和自己接上頭了,哪里還算冤了他。
君子可欺之以方,亦可權變行事。如果說從前的梅鶴庭還有些拘泥,如今他愿意舍下那份兒自矜,用非常手段達到正途的結果——
這是一把堪用的好刀了。
“傳信給皇帝,說本宮的意思,”宣明珠咬了一半荔枝,赤腳濯在涼殿的曲水龍池里,趾頭撥弄著水波,吩咐暗衛道,“楚王府該抄的抄,嫡系該除的除,至于后宅那些不解事的婦孺,能留下一條命的便留個造化吧,眼前陛下一樁大喜要,沒的弄得太過腥。”
雪堂領命去了,澄兒在旁將玉膩渾圓的嶺南荔剝好放在瑪瑙盤里,不由慨:
“待此事畢,陛下也該將殿下的長公主銜兒晉為‘大長公主’了,挨了那幫子迂儒這些年的罵,欠了您這些年的尊榮,真是委屈殿下了,奴婢們可都盼著這一日,好給殿下好生磕個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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