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出了幾日烈,總算下了場雨。
下過雨的第二日,天氣涼爽了許多。
醫院院使崔岷近來很忙,其他醫們的差事加重,個個忙得腳不沾地,唯有陸曈不同。
沒了司禮府的差事,不奉值時,陸曈比先前清閒。
小樹林製藥房的屋子裡,門窗大開啟,陸曈坐在桌前,對照面前攤開紙卷,往竹編藥簍裡一點點撿著藥材。
“黃連、甘草、天南星、硃砂、柴胡……”
窗前有人影經過,在製藥房門前停下步子,須臾,道了一聲:“陸醫。”
陸曈回頭,見紀珣站在門口。
“紀醫?”
今日他後沒有跟著那位竹苓的藥,進了屋,彎腰將手中幾冊書籍放到陸曈桌前。
陸曈不解:“這是……”
“太醫局中,我整理了一些有用的時方金鑑。正好你近來不用奉值,閒暇時可多看看。”
陸曈一怔。
上次在紀珣藥室裡,紀珣曾說過會替尋來太醫局醫籍藥理,原以為只是隨口一提,陸曈也沒放在心上,未料到他真的送來了。
陸曈道:“多謝紀醫。”
紀珣搖了搖頭,目落在桌上藥簍上。
他在桌前坐了下來。
“你在做新藥?”
“只是嘗試改進方子。”
紀珣翻了下藥簍:“茯苓、茯神、沒藥、竭、厚樸……”他微微凝眸,“這是治心悸失志的方子?”
陸曈點了點頭。
“癲病以志傷為主,你這方子,多是疏肝散鬱、清火滋之,恐收效不佳。”
陸曈點頭:“不錯。”想了想,開口:“依紀醫所見,再加一味山蛩蟲如何?”
“山蛩?”
紀珣蹙起眉,認真思索一番,許久才搖頭:“不妥。”
“山蛩大毒,過去只燒灰撒在蠶上治蠶病白僵。以你之方,加一味山蛩,短時間裡,或可舒緩志,平息癲疾,但長此積累,餘毒淤積,麻痺神智,表面是好了,實則病越重,將來疾癥反覆難治。”
陸曈聞言,目一:“這樣啊……”
紀珣看著,不甚贊同地開口:“陸醫,我知你於制方一事上頗有想法,但醫者治病救人,不可逞一時之快,落於原點,無非一個‘治’字。”
“先前你為金侍郎行診,我雖錯怪與你,但對你貿用紅芳絮一事仍不贊同。金侍郎的疾癥,用上紅芳絮,終究弊大於利。”
陸曈向他。
青年一白衫,神認真,用心教誨的模樣,倒真如太醫局中教導學生的年輕醫,耐心又嚴厲。
頓了頓,才開口:“莫無所不用。天雄烏櫞,藥之兇毒也,良醫以活人。紀醫不必對大毒之視作洪水猛。”
“再者,一位好醫者,應當急病人所急,憂人之所憂。我之所以對金侍郎用紅芳絮,也是因為對金侍郎來說,腎疾才是唯一心疾。”
“病萬變,藥亦萬變。”
語氣平靜,綿裡藏針。
紀珣微微皺眉。
上回因紅芳絮誤會之時,他就已發現了。陸曈看似溫馴,實則很有主見。尤其於醫道一事上更格外固執。平人醫工學習醫理全靠師父口口相傳,的春試考卷新方用藥霸道,或許是深帶那位師父影響。
多年行醫習慣,一時難以改變也是自然。
不過……
陸曈這模樣,分明已經是抗拒改變了。
很堅持自己的主張。
紀珣正開口,再與辯駁,甫一低頭,視線撞上腰間白玉,不由一頓。
他再看陸曈。
陸曈低頭抓弄草藥,作嫻,炎炎夏日,不在宿院納涼,反而一大早來製藥房鑽研新方,若非熱忱醫道,實在難以做到。
到的話便嚥了下去。
罷了,當初蘇南初見時,他便知曉陸曈家境窘迫,生了病也不肯看大夫。並非太醫局學生,也無醫教導,全憑市井之中經驗醫方走到如今這步已是不易。至於那些過於激烈的想法和醫方……還是日後慢慢糾正吧。
他這樣想著,輕輕搖了搖頭,目又落在桌上那隻銀藥罐之上。
藥罐巧,罐刻著緻寶相花紋,一隻小巧的銀藥錘落在裡面。
尋常大夫用藥罐,木罐最多,銀罐極。陸曈這隻銀藥罐很特別。
他手拿過那隻銀罐子:“陸醫怎麼會用銀藥罐?”
陸曈回頭,臉一變,一把奪過他手中藥罐:“別!”
作太快,紀珣也猝不及防,愣了一會兒才回過神,訝然著。
“我……”
陸曈定了定神,不自然地解釋道,“我不喜歡別人我的東西。”
紀珣頓了頓,點了點頭,沒說什麼。
二人一時都沒說話,氣氛莫名有些尷尬起來。
正在這時,外頭突然傳來一聲“陸醫”。
陸曈側首,就見窗前忽地飛來一個鮮亮的綠影子,年的臉從門後了出來,笑著衝打招呼:“許久不見了!”
竟是段小宴。
段小宴後還跟著一人,裴雲暎一銀白雲錦暗花錦袍,腰束革袋,這樣清爽的襯得他了幾分凌厲,俊俏又溫雅,若忽略角那點笑意,和紀珣瞧上去簡直如一門親兄弟,同樣君子翩翩,風姿人。
他走在年後,見紀珣在此,微微一怔。
紀珣對他二人頷首。
段小宴也瞧見紀珣,愣了一下:“陸醫這是有客人?”
紀珣眉峰微蹙。
這話說的,倒像是他二人才是醫院的人,紀珣是個偶來登門的過客。
陸曈卻微微鬆了口氣。
方才尷尬的氣氛總算被打破了。
站起,向這突然而至的兩人:“段小公子,裴殿帥,可是有事?”
裴雲暎還未說話,段小宴先興高采烈開口,“有事有事!陸醫,我這幾日恐怕又積食了,聽說大人要來醫院問你寶珠小姐的方子,就正好一同前往。上回陸醫給的下食丹我用著很好,再來討兩瓶——”
他是早晨在殿帥府門口遇著裴雲暎的,聽說裴雲暎要來醫院,想著今日不值,便一同來了。
陸曈聞言點頭:“段小公子常積食,只用下食丹恐怕不妥。我還是替你診脈,重新替你配一副調養脾胃的方子慢慢補養才是。”
“好呀!”
二人一問一答間,屋中另兩人都沒說話。製藥房本就狹窄,一下多了兩人,莫名顯出幾分擁。
裴雲暎進屋時笑容淡去,倚著窗,似是漫不經心般,視線掠過紀珣。
紀珣起:“陸醫有病人要看,我不便在此多留。送來的金鑑時方記得看完,過幾日我再來問你。”
言罷對著屋中幾人點頭,就要離開。
裴雲暎站著沒,紀珣從他側走過,忽然間,一聲大吼從後傳來——
“等等!”
眾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見段小宴三兩步走到紀珣前,一把握住他腰間絛繫著的玉,激開口。
“這不是陸醫的玉嗎?怎麼會在你上!”
紀珣一愣。
陸曈也呆了一下。
裴雲暎慢慢皺起眉,目定定落在紀珣腰間的玉玨之上。
紀珣今日穿了件雪白長衫,他原本就喜歡這樣乾淨,腰間白玉與裳幾乎融為一,不仔細看本難以察覺。
段小宴卻握著那隻玉玨,眼睛幾乎要著玉佩一面。
“對,這就是陸醫那塊玉沒錯!”
段小宴十分肯定。
這塊玉,這塊白的玉段小宴記憶很深,黃茅崗上梔子弄壞了後,裴雲暎請了魯師傅來修補,花了好大一筆銀子。
這麼大一筆銀子,雖不是他的,卻也令他心痛了好久。正因如此,將此玉送還給陸曈時,段小宴還仔細檢查了一番這塊玉上的裂痕,試圖找到一裂痕好去讓對方點銀子。
當然無果。
但這塊本一般值錢、在修補之後變真值錢的白玉,就算化灰他也能認出來。那線條造作的高士琴圖、不算完的形狀,以及畫蛇添足多加的一琴絃……
確是他還給陸曈的那枚白玉沒錯!
他作太大,差點把系玉玨的穗子扯斷,紀珣微皺眉頭,將白玉從他手中扯了回來。
“段小公子,”紀珣道:“這本就是我的玉。”
“本就?”
此話一出,不僅段小宴,裴雲暎的目也朝紀珣投來。
“但這分明是陸醫的玉佩……”
紀珣看向陸曈,恰好與陸曈的視線撞在一,握著玉玨的手不由了。
他很喜歡這塊白玉,失而復得後便重新佩戴上,並未思慮太多。卻忘了還有這一層。
男子之落在別人手中,陸曈為子,難免被人非議。思及此,他便沉聲開口:“不知段小公子此話從何而出,這塊玉本就是我的,自小不曾離,或許是看錯了。”言罷,暗暗對陸曈使了個眼。
這點眼神錯落在另一人眼中,裴雲暎目微。
“不是一塊嗎?”段小宴茫然撓頭,“但我看著就是一塊……”
紀珣將玉玨重新系好,不與這幾人多做糾纏,只微微一頷首,推門離去了。
屋中重新恢復安靜。
不知為何,剛才紀珣在的時候,屋中氣氛莫名尷尬。如今紀珣走了,尷尬的氣氛非但不減,反而越盛,倒讓人有些不想留在這屋裡了。
只是面前人還得應付。
陸曈道:“段小公子坐下吧,我先替你診脈。”
“……哦。”段小宴茫茫然坐下,出一隻手臂。
裴雲暎站在屋中,他今日異於往日沉默。只靠窗站著,正是天,樹影搖曳,暗裡神看不太清楚。
只是迫卻難以忽視。
陸曈指尖才搭上段小宴的手腕,就聽這人冷不丁開口。
“他上的玉,就是你的那塊玉吧。”
沉默一刻,道:“是。”
這玉連段小宴都認出來了,以裴雲暎之敏銳,想騙也騙不過去,不如坦率承認。
“啊?”段小宴驚訝開口,“那為什麼那玉在他上,你把玉送他了?”
此話一出,裴雲暎面微冷。
陸曈作一停,一抬頭,就見裴雲暎靜靜看著。
他今日和往日不太一樣,話得出奇,也不知在想什麼,一雙漆黑眼睛幽幽的,活像誰欠了他銀子。
陸曈心中嘆息。
紀珣那塊玉,聽說被摔碎了,但段小宴送來的當日曾看得清楚,白璧無瑕,幾乎瞧不出一點裂。
如此工藝,應當花了不銀子。如果裴雲暎認為,他花重金修補的玉佩轉頭被給了別人借花獻佛,不高興也是自然。
便道:“我與紀醫從前在蘇南認識,當時曾有過一段淵源。”
此話一出,段小宴一合掌,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原來紀醫,就是陸醫的未婚夫!”
此話一出,屋中二人皆是一震。
陸曈:“未婚夫?”
裴雲暎眉頭一皺,目陡然銳利。
否認:“不是……”
段小宴激開口:“仁心醫館的杜掌櫃不是說,陸醫你有個在宮裡當差的未婚夫麼?來盛京就是為尋他。”
“噢!我知道了,”彷彿窺見真相,年語氣越發雀躍,“你倆多年以前在蘇南見過,你救了他,他給你留了塊玉佩做信。如今你倆相認了,名分從此分明!原來這位就是真正未婚夫!”
製藥室狹窄,天本就沉悶,屋中二人一時無言,唯有段小宴一人獨自開朗。
陸曈正解釋,就聽一邊裴雲暎涼涼開口:“你也留了信給他?”
“‘也’?”段小宴抓住字眼,面疑,“陸醫還留了信給別人嗎?誰啊?”
裴雲暎定定盯著,語氣不冷不熱:“陸大夫到底在蘇南撿了多人,莫非每一個都留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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