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柏南踏上石梯，一步步靠近拱橋的中央。

傍晚，暮。

這一刻，他莫名覺得程禧不一樣了。

一貫的綿，無辜。

卻在無人，藏著一烈。

他恰好捕捉到。

一霎消失。

“黑薔薇是珍稀品種，李家的院子竟然有。”

程禧把薔薇撕一瓣瓣，灑池塘，“你留宿嗎？”

“留。”

李韻晟住在北邊一棟二層小樓。

凡是結了婚的，無論哪一房的公子，都是單獨住。

老宅面積大，屋子多，李韻晟是李二太爺的大公子，除了周夫人，他在李家最尊貴，分配的小樓是數一數二的富麗堂皇。

客房也寬敞。

“留幾天？”

“四天。”葉柏南站在橋樑的高，俯瞰橋下，“考察一個專案，順便和李氏集團的董事在逐月茶樓面談生意。”

程禧垂眸，“你和堂舅有合作。”

“我給李韻晟投資了。”他坦坦，“在本地，一大部分的企業，幕後東是李氏集團。我並非不避嫌，而是避免不了。”

不吭聲。

“所以，我不是衝你哥哥來的，無關私人恩怨，我是衝商機、金錢來的。”

葉柏南雙手撐在拱橋的桅桿上，手臂大開大合，襯著膛的廓，在晚霞餘暉下，結實又敦厚，“你擔心我算計他，擊垮他？”

程禧繼續撕花瓣，“你會嗎？”

“商場如戰場，我不保證。”

沒有欺騙和敷衍。

堂堂正正。

“他是你同父異母的弟弟嗎？”

葉柏南瞇著眼，沒回答。

葉太太掩飾得也太嚴實了，和周夫人在一個圈子際，不顯山不水的，周夫人那居高臨下的驕傲勁兒，沒讓葉太太氣，天天恭敬著，結著，虧了葉太太忍到今日。

這份眼界，氣度，非同一般。

葉先生養在瀾本公館的花魁，是葉柏南的人。

葉太太一清二楚。

為大局，照樣容得下花魁。

幸好，這三十年，葉太太不搶，不報復，周淮康骨子裡也安分，否則周夫人哪裡鬥得贏葉太太。

當年贏，贏的不是葉太太，是贏在人，贏在男人的追名逐利。

“人憐惜花，你喜歡摘花。”葉柏南好奇，分明是似水的姑娘，偶爾又出其不意。

程禧乾淨指甲，“過了季節，它也要凋零。摘了它，比忽略它好，至它在我手上燦爛過。”

葉柏南迴味的話，笑了一聲。

下一秒，程禧指尖一涼，下意識往回。

他一手拽住，一手拿鑽戒，“沒有特殊含義。”

戒圈熱乎乎的，在他掌心焐了很久，沾染了他的溫。

“只是戒。”

“戒？”不曉得這詞兒。

“結婚有婚戒，有戒。”葉柏南一厘厘套，挲著鑽石，也挲手指。

蜷，“柏南...”

“怎麼了。”他沒鬆開，錯雜的手紋包裹住。

葉柏南雲淡風輕，彷彿沒擱在心上，程禧反而不好太嚴肅了，“你送過我鑽戒，你忘了嗎？”

“沒忘。”他轉，後仰，上半懸空在桅桿外，“人收到禮會開心，你開心了，我也開心。對於我而言，錢最廉價，最不值錢。”

程禧打量鑽戒，“哪個人嫁給你，幸福的。”

“你不嫁嗎。”葉柏南直，作隨意，但神莊重。

抿，斟酌，“我配不上你。”

“什麼是配，什麼是不配？”他揚眉梢，“我不缺錢，不缺勢，我不需要有錢有勢的人，我需要純粹和淨化我的人。”

程禧不搭腔。

“禧禧。”葉柏南凝視，“如果有一天，我居在南方一座小村莊，有院子，有花草，有一切你喜歡的東西，你願意陪我居嗎。”

“那你願意嗎？”程禧凝視一池的水。

“願意。”他不假思索。

橋上刮過一陣風，吹得他襯衫鼓起，颯颯烈烈，又不可捉。

“真的願意嗎。”

葉柏南的臉微微起了波瀾。

程禧繞過他，朝橋尾走。

“看來，你不願意，也不信我。”他悵然若失，“在你眼中，我別有所圖，不是託付一生的良人，對嗎。”

步伐慢，幅度小，葉柏南的聲音在耳畔，時強時弱。

“禧禧。”他又一次喚，“有人對你說了什麼嗎？”

程禧停下。

“關於我。”他語調平靜，著探究，“我與你之間。”

“應該說什麼。”亦是平靜，著懵懂。

“我很壞。”葉柏南晦。

心頭五味雜陳，走到遊廊的轉角，回頭了一眼。

青的天，灰白的橋。

葉柏南整個人愈發深沉，消寂。

......

夜九點。

周京臣去了一趟主廂房。

老夫人不在。

他又趕去祠堂。

門敞著，穿堂風漉漉的。

“姑婆。”

老夫人不急不燥的，“上三炷香。”

周京臣點燃香，跪在團上。

“跪地上。”老夫人命令。

他挪開團，祠堂沒有鋪木板，怕著火，是水泥地，邦邦的，他活了小半輩子，沒遭過這罪，硌得蹙眉。

“李家祠堂有七十座牌位，供奉了五代人。清朝封過王侯，民國做過司令，也有大財主，百年基業傳承，從未衰敗。”老夫人敲著木魚，祠堂空曠，有迴音，一下下震得頭皮發麻。

“你太公是長子，家族重他，他也爭氣，不闖禍，不紈絝，二十五歲挑大樑，接管了商鋪、糧食店和銀行，又服從安排和一位政府千金聯姻。後來，髮妻亡故，他不惜和家裡反目，要娶洋人。在國外有一個吸毒的丈夫，你太公花了大錢賠償那男人，接回了。最初你太公的母親極力阻止，甚至鬧自殺威脅他，可他著了魔似的，絕食，酗酒，逛窯子，自甘墮落。”

周京臣一言不發，聽訓。

“再後來，家裡拗不過他，同意了。”老夫人緩緩站起，將木錘放在供桌上，“心栽培的長子，一旦一蹶不振了，損失更大，娶一個貧民窟的洋妞，總勝過兒子毀了吧？”

老夫人審視他，“你太公的結局，你猜一猜。”

周京臣腔悶堵。

他明白，老夫人在警醒自己。

太公是獨生子，他也是；太公一意孤行，娶了家族不接的人，用自暴自棄的方式抗衡父母，抗衡家族，李家和周家都不允許他如此荒唐。

“我不瞭解太公的結局，母親沒講。”

老夫人眼神犀利，盯著他，“若是結局慘烈，你重蹈覆轍嗎？”

周京臣握拳，“李家既然沒有衰敗，證明太公不是罪人。我只要保住李家的家業，作出和太公相同的選擇，又有什麼錯？”

“你是真倔啊。”老夫人狠狠他額頭，“跪著！”

老夫人呵斥完，去祠堂的二樓。

關上門，落座，“聽清了嗎？”

“聽清了。”周夫人坐在對面，臉凝重，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