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來,甩了甩袍袖,毫不介意寬大的擺將黑白棋子混作一片,噼里啪啦地帶落下來:“娘娘一定很好奇,在今上登基之前,我已然拜相,走到了權勢的頂端,為何還是冒著千秋罵名,策劃了刺棠一案。”
落薇一字一句地道:“愿聽太師教誨。”
“我是承平年間的進士,與你父親是同年,不過他是榜眼,我不過堪堪進一甲,縱了瓊庭,也是平平無奇。外放之后寫了幾篇好文章,靠著名聲熬資歷,中間被貶過,在幽州同一些軍將了朋友,不之年才回京任禮部尚書。”玉秋實背著手,緩緩走到門前,像是陷了某種幽遠的回憶當中,說到這里,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個時候,你父親已經拜相了。”
“與隨云說的話,也不全是假話,我因著先前文章之功,資善堂為諸王啟蒙。中逢江南鹽案一事,長了牽連,年紀輕輕便去了,我萬念俱灰,在某日先帝到資善堂來時,我攔了他,遞表請辭。”
落薇眼神閃爍了一下。
記得這件事。
“正是那一日,就是那一日!”玉秋實突然拔高了聲調,眼神中迸發出一種奕奕的神采,“我跪在先帝面前,說自己過得糊涂。分明高厚祿,仍覺志不得抒;好歹一生順遂,緣何委屈憋悶?中年失,白發人送黑發人之痛實在難捱,索辭了去,如先賢一般遁曠野林間,或許能得更大的造化。我說得痛哭流涕,結果……”
落薇低低地接口:“先帝在你面前,將你當年會試之時的文章一字不落地背了一遍。”
玉秋實點頭笑道:“娘娘還記得,是先帝提過麼?”
落薇道:“先帝時常說起。”
“好,好,”玉秋實連連重復,“那一日,先帝對我說,我當年科舉時銳氣太盛、鋒芒太足,若仕途又順,難保迷失。所以這些年來,他刻意錘煉,我在瓊庭之中修養氣,又在外放之時遍見民生,那時我才恍然大悟,為何我掛禮部閑職,卻能進資善堂為皇子開蒙——這麼多年,先帝一直將我視為宰執之才!”
“他將一切絮絮道來時,我只覺得愧無地,我年輕時執著意氣之爭,自卑家世之累,庸庸碌碌,自甘墮落。那一日,是先帝將日月山河捧來借我一觀,讓我得了新境地,此知遇之恩,我沒齒難忘,定當為先帝、為天下效死以報!”
聽到此,落薇幾乎按捺不住地冷笑出聲,雙眸含淚,遲遲不落,只是恨聲:“所以,你便這樣報答先帝的知遇之恩?”
“我說了,你們不懂我求的東西!”玉秋實回吼道,竟有些癡狂神態,“先帝仁,將天子父子養得如同家翁小兒,太子泠是中宮嫡長、天之驕子,自小千寵萬地長大。父子君臣、兄弟鬩墻、后宮詭,他什麼都不懂!你父親和方鶴知二人又是酸臭腐儒,將他教得純然一片、仁厚禮,好麼?自然好!若在盛世,若他早生五十年,是先君明帝后嗣,生在先帝初登基的時代,那便再好不過了。”
落薇猛地站起來。
終于聽懂了對方的意思。
而玉秋實還在繼續道:“那時候西野初平,朝中有蘇朝辭、有政事堂中三張,軍中有濯舟將軍、有定西平南大小劉,大胤朝堂群星閃耀,盛世平章啊!國家打西野打了那麼多年,正是需要休養生息之時,世多君子,言路清平才是上道——他若生在那個時代,定能一代圣明君主,得一個‘仁’字為謚。”
“可是娘娘,那個時代過去了。”
“再也不會有了……北方諸部蠢蠢,互市廢止,朝中人才凋敝,縱然先帝盡力挽救,也被邊患拖得不過氣來。太子泠和先帝實在太像,這里——”玉秋實頹然地坐了回去,手指著自己的心口,苦笑道,“太心了。”
“當年他領兵去南方平,殺人祭鬼教惡貫滿盈,可他竟只斬禍首,教化群眾,這才有了刺棠案中楊衷、左臣諫、劉拂梁三人份。逯恒在他邊這麼多年,所作所為他未必一無所知,可念著那點為君者不該有的分,他竟只是訓斥了一回,這才有了汀花臺上那一刀,還有今上——”
玉秋實抬眼看著落薇,慢條斯理地道:“當年蘭薰苑中初相見,今上遇見你,真的是意外麼?太子泠要關懷他,怎麼不先問清楚他母妃究竟為何被圈,這些年伺候過他的監對他又是什麼看法,五大王與他在資善堂中爭執,到底是為了什麼事?”
落薇覺自己的牙關在抑制不住地抖,張開想要說些什麼,卻只覺得脊背冒著冷氣,凍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見這幅樣子,玉秋實更加開懷,他著自己的胡須,笑得前仰后合:“娘娘啊,你說刺棠案禍首是老臣,老臣不想否認,但是今日你說要聽我教誨,那我便提點你一句。此事中一時一事、一人一,都是你們自己的錯,說那是一場刺殺,不如說是老臣的一個試煉——連這樣的事都應付不得,怎麼為這泱泱天下做好執劍之主?”
第62章 息我以死(二)
方才寂塵老和尚走時順手關了門,此時門外風雨大作,晝昏昏,有雨滴打在窗紙上,像是一種接連不斷的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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