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到立秋。
當天,韓阿婆早早就起來了。
老人最是講究節氣。
“吃立秋的渣,大人不嘔,稚兒不拉。”
“渣”是一種用青菜和豆末做的豆腐渣,尋常人家里做得糙,沒有滋味,眼下家里有糧,馮蘊特地代了,今年要吃“甜渣”,于是韓阿婆特地放了點糖。
糖可是金貴的東西,還是當初從王典家里搜刮回來的那兩罐,原是準備給郎吃甜的就行了,可馮蘊堅持要府里每個人都吃到,把阿婆心疼得直叨叨。
“這樣敗家,過不了幾天好日子,又要肚子了。”
馮蘊一笑了之。
接著,在韓阿婆的嘮叨里,吩咐灶上煮白米飯。
不加雜糧的白米飯,拌上前陣子煉好的豬油,再用油渣煮魚湯,人人都能分到一碗,這樣的味,堪比過年,府里上下又熱鬧了一番。
韓阿婆差點把大拍斷。
“我的親娘也,立秋又不是什麼大節日,這樣糟蹋糧食……”
“白米飯好香,拌上豬油實在味……”
“我恨不得把舌頭吞下去。”
阿樓看著一張張滿足的臉,意氣風發。
“跟著郎,總有一天,我們頓頓都有白米飯吃。”
“信!我們信,不僅有白米飯,還有豬油,天天豬油拌飯!”
“哈哈哈哈。”
沒有人知道馮蘊在慶賀什麼。
等立秋等這麼久了,就想等著對岸的蕭三郎倒霉,等著看他氣急敗壞的樣子……
這樁事記得很牢。
蕭三郎立秋起事,稱帝的消息是立秋后的第三日傳到耳朵里的,那個時候,齊軍已然調轉槍頭反攻安渡了,北雍軍還在到籌糧,也是那時,裴獗開了王典和郡許多大戶的糧倉。
這次裴獗有了應對,事不會如前世那般發展……
只要蕭三有異,必會趁勢攻打信州。
迫不及待地等著信州戰場帶來的好消息,準備借著立秋節氣,慶賀一番。
豈料,
一直到立秋后第三天,淮水灣都沒有半點消息。
顯然,事態發展有了不小的變化。
蕭呈這輩子不想當皇帝了?
馮蘊很是不安,借著送“甜渣”的機會,找到賀洽。
寒喧半晌,才轉彎抹角問“淮水那頭有消息嗎?”
北雍軍的確切向,沒有辦法去打聽,但賀洽是裴獗邊的人,消息比靈通。
馮蘊問對人了。
賀洽聽得很是欣,“郎擔心將軍安危,這才是正該……”
正該個鬼?馮蘊笑了笑。
賀洽沉一下,說道“齊兵前幾日還猖狂得很,揚言要大軍攻城,這兩日突然沒了靜,老實了……不知是不是這次大將軍出征帶了個厲害的副將,嚇住了對方……”
馮蘊一愣,“什麼副將?”
賀洽道“新封的破虜將軍溫行溯,有傷在呢,將軍愣是把人抬到淮水灣大營去了……”
馮蘊驚住了。
溫行溯必然不是自愿當這個破虜將軍的。
這名字本就足夠諷刺。
裴獗非得把溫行溯抬到陣前去,目的很簡單。南岸那邊的將領,不是溫行溯的下屬和兄弟。消息傳出去,對齊軍是很大的打擊……
同時,也斷了溫行溯的后路。
即使溫行溯重獲自由,如何再回南齊?如何面對以前的部下?尤其蕭呈這個人,本就多疑,即使溫行溯跟他是知好友,只怕也難逃厄運……
不得不說,裴獗這一招真是狠毒。
可謂一石二鳥,打得人沒有還手之力。
馮蘊很擔心溫行溯的安危,朝小滿使了個眼神,示意將帶來的好茶好酒擺上來,推給賀洽。
“賀功曹,小子有個不之請。”
賀洽看著桌上的東西,眼窩里都是笑,但回答謹慎。
“郎但說無妨,能幫的,賀某一定幫。不能幫的,無能為力。”
馮蘊道“不會讓賀功曹為難的。小子憂心大兄,但眼下,我不便找將軍過多打聽……要是賀功曹有什麼消息,但請來告。”
這是要報?
賀洽斜著眼看,想到將軍的吩咐。
此狡詐,若有要求,可口頭應下。
賀功曹笑瞇瞇地收下禮品,“小事一樁,郎安心便是。”
馮蘊誠心謝過賀洽,這才帶人離開。
卻不知,送給賀洽那些禮,賀洽很快就分毫不地到了裴獗的面前,順便表忠。
“未免郎生疑,末將不得不收,大將軍勿要怪罪……”
“你做得很好。”裴獗瞥一眼那些禮,冷漠地道“帶給溫行溯,將馮氏的話,原封不地轉告他。”
賀洽“啊?”
這是真的不解了。
讓溫行溯知道馮十二娘如何的關心他,如何的費盡心機打探他的消息,真的好嗎?
大將軍這是唱的哪一出呀?
—
馮蘊等了好幾天,歇氣了。
預料中的仗沒有打起來。
北雍軍沒有強行渡河,對岸的蕭呈也沒有稱帝,雙軍陣前劍拔弩張,卻都不,好像都在等著對方先發第一箭。
既定的事沒有發生。
命運的齒轉錯了方向……
馮蘊想了許久。
要說這輩子有什麼不同,一是,二就是溫行溯。
不再像上輩子,枯守等待,想方設法給南岸捎信。
溫行溯上輩子沒有見到就回了南齊,仍帶傷堅守信州城,而這次,他竟被裴獗帶回大營,還封了個什麼破虜將軍。
事態全然改變,馮蘊哭笑不得。
但軌跡變了,人不會變。
相信蕭呈一定會走上稱帝的路。
只不知,裴獗還會不會相信的話?
還有始終找不到的葛廣和葛義,也讓心不安,就好像有一個什麼把柄被神人在了掌心里,一直忍不發,就是個患。
懸在頭上的劍,比在膛的更令人恐懼。
馮蘊讓暑氣蒸得不了,心下更是煩,坐著驢車就去了田莊。
賀洽施政簡潔,花溪村陸續有農戶籍分田。大熱的天,田間地頭也能看到有農人在拔草鋤地,忙碌地勞作。
有田地就有糧食,有糧就不會飯。
這是普通人的一生,最樸素的幸福和希。
馮蘊莊子前后的雜草都除盡了,出干凈整潔的田地和路面,比尋常農家更為舒適。
在荷塘邊的茅草亭坐下,看著一片靜止的風景,著鰲崽順的背。
“崽崽,乾坤未定,我們其實不必著急。我們都還活著呢。活著,就有辦法。”
“蕭三不會是忙著當新郎樂昏了頭,忘記當皇帝了吧?”
夜氣溫下降,躺在田莊的木榻上,聽到寂靜里的蛙聲,很快就有了睡意。
檐下,夜燈幽幽。
守夜的大滿看到突然穿堂而過的高大影,頃刻間沒有了睡意。
躬行禮,頭低下去,“將軍……”
裴獗沒有說話,從側走過去,推開了門。
小滿跟上去,重重咳嗽一聲提醒馮蘊。
“將軍,郎歇下了……”
聲音未落,胳膊被大滿拽住。
大滿朝搖了搖頭,小滿哦一聲,回頭就見那扇門被將軍從里面合上了。
“阿姐……”小滿退出來,有點埋怨,但看到大滿嚴肅的眼神,終是沒有再吭聲。
房門的聲響,在夜里格外清晰。
在小滿咳嗽的時候,馮蘊就已經醒了,但沒有。
原以為那人會走到榻邊來,沒想到腳步停在外面,久久沒有彈,這心不安起來。
“誰?”馮蘊低低問。
“你睡。”是裴獗的聲音。
聲音隔著簾子傳來,有種低沉黏膩。
馮蘊看著他的影子映在簾子上,有點出神。
撲!男人抬手揮袖,火滅了,屋子里漆黑一片。馮蘊看不見他,只能靠聲響來猜測,他推開了桌案,出席搭在地上,躺了下去。
這個夜格外寂靜。
馮蘊屏呼吸,很是費解。
裴獗那天冷著臉拒絕,現在莫名其妙來的房里,以為是他想通了,卻隔著簾子睡在地板上,這是鬧的什麼脾氣?
想問。
可裴獗為人沉悶,木頭似的鋸過,如果他不想說,即使問了,大抵也得不到答案。
馮蘊翻個,背對躺下,闔上眼睛。
夜蟲唧唧,房里卻安靜得可怕。
就連鰲崽都在角落里,潛伏著,不發半點聲音。
鰲崽似乎怕裴獗?每次見到他都會主避讓……
馮蘊東想西想,心如麻,又不敢翻。
生怕發出的聲音會破壞寧靜的氛圍,將自己帶更尷尬的境……
裴獗睡覺很規矩,就尸似的躺在那里,不怎麼打鼾……
說來他并不是很魯的人,怎麼會那事上就克制不住呢?
馮蘊腦子里不由自主鉆出兩人的畫面,平靜的、心跳的,恨的,怨的,鬧的,慢回放一般。
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太多回憶攪得難以平靜……
到天亮,才漸漸睡過去。
醒來一看,屋里早就沒有人了。
裴獗睡過的席放在原位,干凈整潔。
小滿說,將軍天不亮就走了,莊子里的人,甚至都不知道大將軍昨夜來過,還宿在郎的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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