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龍棲山的太醫都兢兢業業地守在主峰上, 日夜不敢離, 把脈案的每個字眼兒都摳了, 商討著小心用藥,但盡了整個太醫院的力,都只能吊著皇上的一口氣。
主峰行宮寢殿里,濃重苦的藥味浸泡著皇上, 這位帝王被困在了龍床上, 一日復一日地孱弱下去,像一只泄了氣的羊皮囊, 消瘦可怖,顴骨凸出, 雙眼凹陷,氣神兒頹敗,可悲的是,他知道這還遠遠沒到他死的時候。
他有時候會瞪著渾濁的雙眼, 面前閃過一張張或青白或漲紅的人臉,他在龍床上控們的生死,現在也同樣被人控生死。想久了他就會變得暴躁, 嚨口滾出野一樣嘶吼的聲音, 但他已經說不出話。
沒有人能從嘶吼和啞聲中領會到他的絕,就如同沒有人知道他這幅儒雅皮囊下是個惡鬼。他只能在心里把“報應”兩字撕爛了咽下去, 就像咽下一捧糲的沙土, 刮得他嚨生痛。
“報應。”
皇帝在殿由侍照料, 皇后捧著手爐子站在外殿門口,輕輕吐出一句。
“娘娘保重,風大。”師紅璇沒聽清皇后的話,皺眉看著天,忍不住勸道。
庭中老枝橫斜,虛張聲勢,出枯瘦的爪子抓向天穹,四圍死氣沉沉,顯得皇后娘娘淺鵝黃的影單薄,像是下一刻就要被暮倒。
“你近日來得早,裴國公還在拙政堂前鬧嗎?”皇后不在意,著日出前至暗的一刻。
“鬧著呢,裴家大公子裴世珩在考績中評了個中,三年鉆營付之一炬,繼而史彈劾,言其挪用公款宴請朋黨,那史可是‘殿上虎’李廣寧啊!哈,那言辭激烈,直取要害,臊得裴國公一張老臉險些掛不住。”師紅璇勸不住,便站在風口擋風。
太子離京是一道信號。
后方的魑魅魍魎沒了當頂的五指山,便按捺不住,趁著年末聚勢抱團,在朝堂上興風作浪,攪得近來的拙政堂烏煙瘴氣。
淑妃一派作為太子的天然反對派,是其中囂得最兇狠的一撥人。
皇帝病重就是一記到眼前的催命符,讓裴國公和淑妃意識到,一味忍也是死,力一搏也是死,為何不選擇還有稍許希的后者?畢竟,若是斗倒了太子與皇后,淑妃所出的三皇子就是順位下來無可爭議的儲君。
而如今朝堂之上,溫相年老衰,秉行“守中”之策,不偏不倚,鬧騰得再兇他也是垂眉吊須瞇瞇笑,居中調和。
裴國公等人見這團棉花打不,便把矛頭對準師紅璇,師紅璇私下為人隨和,但在朝堂上行事剛無比,從不因私轉圜,腳踏實地,一步步地為朝中實干派的中堅人。自太子離京之后,便是挑起朝事大梁的人。
一個人。
區區一個人。
裴國公批判:“子當溫婉淑德,侍奉夫君,孝順婆母,如今高居朝堂者倒置,豈非讓天下子以其為標榜,皆學師紅璇拋棄德婦道!屆時綱常何存?倫理何存?”
師紅璇朝下聽聞時,正在梅林賞雪,說了一句:“男子當有容納之量,恥于聽子言,于行子令,談何消化之功?盛衰亦是失衡,自太|祖爺起,便有將共聚朝堂,開百家之言時不拘門第,興嘉言懿行時未避男,此為我北昭朝堂興盛之始。裴國公有空置喙太|祖爺所定的朝堂選拔員之策,不若正正經經考個罷。”
這為兩派相斗的開端。
“阿璇能擔大任,扛高旗了。”皇后走下臺階,見朝,師紅璇是例外,對師紅璇的夸獎比太子還要多。
“師姐別說了,顯得我每每來正殿,都是為了同你討個夸獎似的。”師紅璇額頭,有點兒不好意思。
師紅璇南昀書院時年紀尚小,懵懵懂懂猶如剛剛破殼的鸞鳥,著那才學橫溢從容謙敏的紀家嫡小姐,期待著長大后也能為那樣的人,貪婪地汲著的余長。
二十多年過去,待師紅璇羽翼滿,立于山巔,彼時芒萬丈的紀家嫡小姐已經困于深宮高墻,但師紅璇著皇后,眼里仍然倒映的輝,某種程度上,那是師紅璇的啟蒙。
“跳梁小丑不足為懼,如今蹦出來的,都是秋后螞蚱。裴國公自顧不暇,他兒子盯上的職缺被同宗的小子得了,此刻忙著斗呢。讓他們鬧,鬧得越兇,收拾起來越有名頭。”皇后遙東方。
天邊暗云涌,云邊鍍上一層淺淡的金邊,天快亮了。
“臣……我原先以為,太子殿下離京僅僅為著戰事。如今看,殿下不離京,這些妖魔鬼怪、巨蠹吏便抱不團,便不敢行背水一戰,殿下是要讓他們在抱團后又為了利益自相殘殺,先殺一遍,再一一收拾網之魚啊。”師紅璇同樣遙東方天際。
至暗之后,日出之前,最容易讓人忽視的是這時亮的金,它才是日出的起始。
“他們以為暄兒眼里容得了沙,不知道這三年一次的考績升遷平調就是他一舉收網,清理朝堂的時候。”皇后說起太子,話里要冷淡嚴肅許多,沒說出口的是,這是他的一種慣掌控力,比起出現佞就打至死,他的做法更讓人心驚。
皇后教他蟄伏,而他已經學會了在蟄伏時養敵磨刀。
與其暴地一打死這些世家,不如讓他們死前攀咬,扯出要害來,再一一收拾。人死之前,也要先榨干他們,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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