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涼罩在火盆上的手微微抖,有一瞬間,他猶豫了一下。
“是啊,能這樣報嗎?”他的手靠近火焰,在難以忍的疼痛中著收回,又忽然笑了,“可是你不會以為,所有的良氏族人,都聽你的話吧?”
“不是聽話,”沈連翹道,“是有良知。”
韓涼搖了搖頭。
“你不知道我替楚王殺了多人。好人,壞人,忠臣,佞,老人,孩子,當你手上沾染足夠多的,良知是什麽,早就忘了。比如今日,你可知道有一引線通往大梁使館嗎?使館旁邊住著大周顯貴,更有幾皇族宅邸。燒起來,就都完蛋。”
沈連翹抬手了口。
心髒在那裏混地跳,快速而不規整,連帶著的呼吸都起來。
“你不要這樣,”沈連翹用盡力氣開口,“你見過芙蓉,就是你的堂妹。我們死去的父母已經不能複生,你從這裏出去,一聲妹妹,幫擇婿出嫁,再得到一個家。”
韓涼看著溫地笑。
因為這個笑容,他俊朗幾分,也鬆弛了些。
或許這是他十多年來,最放鬆戒備的時刻。
“族長大人,”他聲道,“請你離開。”
韓涼的手在炭火上揚起,手裏握著的引線抖著,沈連翹才發現那些引線有好幾,或許是通往不同的地方。
在恐懼和驚慌中最後勸道:“皇帝不會來了!你燒了也沒用!”
“你不知道,”韓涼道,“那些土堆在銅駝街那麽久,就是為了讓你發現。給良錦惜的隻言片語,也是為了讓你想到我。聽說族長大人你失去記憶了,就算你想不起來,也會有人告訴你。隻要你來了,他就會來。你聽——”
伴隨著這句話,門外傳來輕捷的腳步聲。門被撞開窗被砸破,孔佑和江流帶著衛尉軍衝進來,數十把弓弩對準韓涼。
“網之魚。”江流道。
韓涼笑笑,對孔佑道:“陛下,宜驛站的亡魂,等著你。”
他的手在火盆上方鬆開,引線盡數掉落下去。沈連翹不顧疼痛手,想要抓住引線。可縱使有火中取栗的勇氣,那引線燒得也又急又快。又去拽地上的,可韓涼上前,擋住了。
他的手中出匕首,向沈連翹揮來。
“翹翹——”後有一隻手抓住了沈連翹的襟,把向外扯去。與此同時,數把弓弩齊發,弩箭準確無誤地沒韓涼的,把他擊倒。
鮮在韓涼黑的服上散開,他通紅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沈連翹,含笑說話。
“夫人懷你時,我還給你唱過……歌。”
“快走!走!”沈連翹牽住孔佑的手向外,可剛走一步,便昏厥過去。
“出去!”孔佑大聲喊道,他攔腰抱起沈連翹,同衛尉軍一起向屋外躲去。
“轟——”
炸聲從腳底傳來,整個院落塌下去。碎石飛濺烈火熊熊,不知道是什麽東西擊在孔佑後背上,他向前踉蹌幾步,中腥熱,吐出一口。
“陛下!”醒來的沈連翹睜開眼,“丟下我,丟下我,快走。”
孔佑咬牙關再次起,笑道:“你說的什麽傻話。”
說的什麽傻話。
十八年前的宜縣,他已經丟下過一次,換來的是十多年的悔恨和尋找。
這一次,再不會丟了。
第二次炸聲響起,沈連翹隻覺得眼前刺目的白,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殿燃著近生香,傳說這是能把死人從冥界喚回的香。
近服侍的宮人看著太醫為皇帝針灸,臉上憂心忡忡。
“掌院大人,這都第三日了,怎麽陛下……”
“不要急。”掌院太醫一麵拔掉銀針,一麵對跪在龍榻前侍疾的丞相代,“夜裏開一點窗,切記不要悶著。陛下的外傷已經起痂,意識也漸漸恢複。剛才開了口,似乎是在夢囈。”
“陛下說什麽?”堅起上前一步。
“在說……”掌院太醫回憶著,“翹起來?”
堅微怔之後忍不住苦笑:“什麽翹起來?是喚的郡主閨名吧?”
說話間,床上的孔佑再次發出聲音:“翹翹。”
堅慌忙上前,看到孔佑睜開眼睛。
“翹翹呢?”他似乎回憶起什麽,驚慌失措地問。
堅看一眼太醫,有些不忍開口。
孔佑向來是固執的,固執到醒來後不顧堅阻撓,也要到使館去。
魏夫人和夫人陪著沈連翹,那個妹妹沈紅芍也在。孔佑到了,便讓其餘的人先回家去。
的邊,怎麽能沒有自己呢?
沈連翹上沒有太多傷口,昏迷不醒是因為夾竹桃毒。太醫孫莊說,或許醒不過來了。
能夠呼吸,溫熱,卻再也不能醒過來說說笑笑,爬樹翻牆。也不能把胳膊吊在他脖子上,搖晃著親吻他。
孔佑日夜陪著,就在使館理朝事,閑暇的時候握著沈連翹的手,同說話。
“你放心,那日你讓衙役們挖開了街道。他們發現道,把引線剪斷,所以隻有那座院子燒著了。火很快撲滅,沒有傷及無辜。”
“邙山被一場雨澆,百姓沒有死傷,皇陵也完好無損。”
“孔花嫵回幽州去了,做了錯事,但孔老大人親自來了一趟,我不忍他年歲已大卻為晚輩奔波,也算還孔家一個人吧。孔雲程仍然留在了京都,這小子最近不知道怎麽了,總往相府跑。”
“你不要再擔心大梁和大周打仗了,現在該難的是吐蕃。孤收到捷報,聯軍攻吐蕃國都,已得勝還朝。”
“對了,太傅的位置,孤想給魏嗣。你知道嗎?當年他跟我們的父親一起喝醉了酒,曾高談闊論,引以為知己。他們……都是一樣的人。”
“你聞到線香的味道了嗎?那是百姓在使館外祈福。說起來你或許不信,當初扔臭蛋的人,現在跑到城外城隍廟求神保佑,讓你醒來。”
“翹翹,你比我這位皇帝,都要得民心。”
……
紅的袖上繡著雲紋,孔佑出手,幫躺著的沈連翹戴好冠。
“翹翹,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他一不茍地為係好綠的帶,輕聲說話。
“今天啊,是我們親的日子,十月初九。那些人都說,你如今是活死人了。他們要我節哀,要我把你接進宮,養著就好。他們還說,皇後乃君主正妻,要外事五權,事五枚,母儀天下,育皇嗣。他們說的都對,但孤……”
孔佑的淚水落在沈連翹床頭,然而他隻流了一滴淚,便又含笑道:“孤今日娶你,不管你是病了還是死了,不管你是要永遠睡下去,還是會醒來,我大周帝國,隻有你這一位皇後。”
他把沈連翹背在背上,走出使館。
皇帝的大婚,自然是萬分喜慶的。
可今日的氣氛,卻又有些不太一樣。
百隨行,神裏有幾分肅重。百姓跪地,不知該歡呼還是難過。
為什麽他們求了神仙那麽久,他們的皇後還沒有醒呢?
為什麽好人就這麽難呢?
帝後的鑾駕慢慢向前,樂聲震耳聾,多了幾分熱鬧。
人群中有個男人手持茶壺率先鼓掌,去道上撿拾皇家丟在路口的錢幣。
“快來搶!”他像一個孩子般招呼眾人,“陛下大婚,該高興啊!”
“是啊,是啊!”
漸漸有人附和,大家帶著孩子一起撿錢幣,搶果子,氣氛熱鬧起來,那個手持茶壺的男人喝一口茶,轉過去。
他的臉上流下兩行清淚,卻又對旁邊的隨從道:“你難過什麽?皇後娘娘吉人自有天相。”
“我後悔了,”他的隨從道,“我以前,不該欺負。我不是個男人,也不是個好哥哥。”
“算你還有幾分良心!”男人飲盡茶水,大步向金樓走去。
黃昏了,天空飛起焰火。
“咚咚咚”幾聲響,圍繞著城四周,十二道城門同時燃放焰火。
天空炸開五六的花朵,那是在慶賀帝後大婚。
鑾駕,皇帝輕輕環著皇後,溫聲道:“翹翹莫怕,馬上就到街了。”
沈連翹的手指在他手心了,忽然似乎要攥,哆嗦著,猛然睜開了眼。
“焰火!”大驚著起向前走,卻又因為長久沒有,四肢無力摔下去。
孔佑連忙扶住,在驚喜加中喊道:“翹翹!”
“焰火!”沈連翹臉上卻都是恐懼,“是韓涼放的焰火嗎?”
“不是不是,”孔佑擁住了,把抱在懷裏,“是我們大婚的焰火啊。沈連翹,你嚇死我了。”
他哭出來,哭著哭著又笑,抬手示意鑾駕停下,要侍把皇後蘇醒的消息宣揚出去。
城頓時陷山呼海嘯的歡聲中。
這才是帝後大婚,該有的熱鬧。
秋涼後便是冬雪,第二年春天,原本要出行南下的皇後,因為子不適,沒有行。
第四年春天,皇帝帶皇後微服出巡,前往江州。
在沈連翹父母的靈前,娘抱來兩個孩子。
因為是雙生子,他們的麵容有些相像,卻其實一個是皇子,一個是公主。
剛學會走路不久的孩子跪下來,向外公外婆叩頭。
他們起後,著胳膊要父皇母後抱抱。
孔佑和沈連翹一人抱著一個孩子,沒走幾步,到相約前來會麵的大梁國君夫婦。
沈連翹丟下孩子,孩子氣地抱住蔚然,又小心翼翼地鬆開,問:“這是,又有了?”
蔚然一手按住小腹,一手掩輕笑,蕭閑懷裏的皇子下來,給沈連翹問安。
“快來,這是你姑母。”
三個孩子見麵,瞬間絡起來,他們到院子裏去撲蝴蝶,抓蟲子,玩玩鬧鬧不肯回來。
沈連翹和蔚然握著手,有說不完的話。
孔佑和蕭閑站在廊下,看著歡快的孩,卻一時無話。
他們不是人,能不眠不休說上三天三夜。
過了很久,孔佑才開口道:“這是他們當初,想要的世界嗎?”
這句話似乎沒頭沒尾,然而蕭閑聽明白了。
“孤倒覺得,”他抬手了自己的傷疤,有些倨傲道,“比他們想象中的,還要好。”
兩位帝王淡淡笑著,見空中飛舞的蝴蝶,落到了劉氏皇子肩上。
皇子咧開笑著,一隻手去蝴蝶,那隻蝴蝶卻輕巧地飛走了。
它盤旋著越飛越高,像是在高空中俯瞰整個世界。
這個世界很好。
願年年歲歲,都是國泰民安,清明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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