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令瞻手中的折子,正是史參此事勞民傷財、徒惹議。
“難道你不想再見嗎?”長寧帝神容憔悴,扶著酒壇坐在木陛上,悲聲喃喃。
“朕時木訥,不見于父母,中年無能,寡道而失助,唯有窈寧吾妻……吾妻……待朕一片赤誠,從無怨懟,如今也棄朕而去了……子,你說朕還有什麼盼頭?”
祁令瞻緩緩道:“皇后選擇以這種方式離開,必不愿見陛下沉湎悲慟而忘大事。”
“死生之外還有大事嗎?”長寧帝問他,“子,你可否能同,明珠碎于懷,心淌在地……你有珍視在心的人嗎?”
祁令瞻不答,半晌,蹲下將散落滿地的折子拾起,仍舊說道:“這通天塔不能修,三司好容易挪出五百萬兩,應當先補軍餉虧空,再拖下去,恐生嘩變。還有,嫁娶生產是民本大事,陛下那道三年嫁娶的旨意不通理,也不合規矩,中書門下先駁回了。”
長寧帝問:“那百年之后,還有誰會記得窈寧,朕又該如何向天下人證明,朕對皇后一片心意?”
祁令瞻答:“唯自重而已。”
他又從懷中取出另一本折子,是經他授意的中書省員所呈,題曰:請立皇后疏。
“人者,當其所愿。皇后雖薨,太子尚,請陛下為生者計。”
長寧帝接過折子,先是苦笑,繼而大笑。
“朕的皇后已死,這是為誰立后?”
“陛下……”
“行了,道理朕都明白,立照微總好過立姚氏,朕答應過窈寧……那就按你們的意思,著北門承旨與禮部堂覲見吧。”
圣旨尚未擬就,冊立新后的風聲就已遍傳二府,連月的暗涌轉作明槍實箭,姚黨們鬧著上疏請立姚貴妃為后,非姚黨則攻訐姚貴妃擅權好妒,死皇后,才德不堪母儀天下,請另擇名門淑。
旨意被格在門下省許多天,遲遲未能昭告。
天氣悶熱,將近放衙時辰,東南天涌起摧城般的黑云,頃刻間天昏暗,風四起。
政事堂的堂們趕在暴雨傾盆前陸續離開,只留兩三個值守員天興嘆。祁令瞻不著急走,站在矮窗前看院中芭蕉,葉面已經凝出一層細珠,他找來銅剪,仔細將葉邊枯萎的部分修剪干凈。
剪刀在他手里微微打,恰如隨風擺的芭蕉葉,而他面如常,早已習慣這冷天時必會隨之而來的疼痛。
剪下的碎枯葉落滿窗臺,旋即被風卷去。隨風而來的,還有姚鶴守邊的長隨。
姚鶴守邀他過府一聚,因相府與皇宮相距不遠,祁令瞻執傘而往,到達宴客的齋院時,袍兩袖已被風雨吹。
姚鶴守正在亭中等他,著道袍,上戴幞頭,盤膝而坐,觀其面相,不過是個溫和儒雅的老翁。他遙遙朝祁令瞻招手,祁令瞻收傘上前,行禮作揖。
“讓老師久候了。”
“雨天客至不問遲,子坐吧,嘗嘗這新到的紹興黃酒,此酒溫,對你也有些好。”
姚鶴守親自持壺斟酒,祁令瞻從容接過,道了聲謝。兩人都不是急的人,酒過三盞,佳肴滿桌,才開始聊正事。
姚鶴守先說道:“我年紀大了,飲酒不能盡興,今日本應讓翱之一同待客,只是我剛因他在政事堂出言狂悖而罰過他,想讓他多長兩天記,所以今日只有你我師生二人。”
老姜辣在不聲間,僅這兩三句話,姚鶴守便想將姚秉風在政事堂出言犯上的罪揭過去。祁令瞻但笑不言,直到姚鶴守的酒敬到面前,方面帶訝然之,問道:“秉風兄一向快人快語,卻不知這回又是為何?”
“些許瑣言,不足再提,”見他裝相,姚鶴守也不深究,“晚輩頑劣多,做長輩的便要費心,子是侯府長子,想必也能會為師的難。”
祁令瞻道:“我不如老師辛苦。祁家二房早已分家,堂弟的事,暫且勞累不到我上。”
“我指的是令妹。”
姚鶴守與他挑明道:“二姑娘桀驁,和翱之一樣,總給家里惹禍。但翱之是兒郎,有些意氣倒也無妨,令妹為子卻不修戒、不知謙卑,先皇后的懿德半分沒有學到,上不能恭順夫君,下不能賢德教子,你覺得這樣的兒家,可堪宮為后嗎?”
祁令瞻聞言擱下銀箸,淡聲道:“天子立后,非臣所能妄言。”
“我請你來私邸,是為了與你說幾句真心話,”姚鶴守說,“我理解你的選擇,一門兩后是風無限,永平侯府的門楣不能只靠你撐著,只是德不配位必有災殃……子,別忘了你手上的傷是拜誰所賜。”
雨勢驟急,天將暗,湖心亭四面雨簾潺潺,湖面如千軍陣前錯手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祁令瞻雙手疼得厲害,索不再杯盞,緩聲問姚鶴守:“老師的意思,若舍妹堅持要宮,你會效仿仁帝當年,對我下手,對永平侯府下手嗎?”
姚鶴守道:“此為負氣之言,我若想害你,當年何必救你?”
憶及舊事,姚鶴守神間有悵然,“徐北海的死,還有你上的傷,皆是帝王基業的犧牲,可惜我趕得及救下你,未趕得及救下徐將軍。因此而恨我,是小輩不知事,你我兩家并沒有不能解的世仇,先皇后雖死得激烈,然流言蜚語不可全信,本就是一場誤會,何必再徒增冤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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