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葭最開始見到那個沿途暗殺的人是沐蒼時,確實一度懷疑是司空鶴想要的命。只是后來沐蒼沒有得手,而上蠱蟲也無異,奇怪之余便有了猜測——或許那個真正想要死的另有其人。
那麼在這世上,能夠央使得了堂堂大鄴國師座下之人的,除了當今天子之外還能有誰?
周瑾淮想要的命,穆清葭猜測,大部分的原因是在于肚子里的這個孩子。
周瑾淮年邁,而小太子周若瑜又還年。倘若天子一朝崩逝,那麼周若瑜的境就太過危險了,屆時周瑾寒必定不會像顧忌周瑾淮一樣顧忌這個年的新帝,只會表現得越加猖狂。
十五年前,周瑾淮發起了一場宮變;那十五年之后呢?周瑾寒會不會以彼之道還施彼,用他當年所做的那一套來對付周若瑜?
即便他有幸能多活幾年,活到周若瑜長大,活到他的羽翼足夠滿。但若周瑾寒有后,在這位狼子野心的曜王的言傳教之下,這個孩子難道不會覬覦皇位,為下一任野心的權臣嗎?
所以在周瑾淮的計劃里,周瑾寒無論如何都不能留下子嗣。
穆清葭想,在這一觀點上,司空鶴與周瑾淮原本應該是達一致了的。所以三年前選中曜王府時,司空鶴才會給下了雙生蠱。
蠱蟲的作用一方面是可以隨時控制,同時讓周瑾寒投鼠忌,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加重的寒,讓無法懷上孩子。而之后這三年,司空鶴又替換掉了太醫院送到曜王府來給調理的溫補之藥,目的也正是在此。
這些況都是在胡太醫詳細解釋了的癥狀之后,穆清葭才慢慢梳理清楚的。
然而對周瑾淮來講,周瑾寒留下了子嗣是百害而無一利;但在司空鶴的立場上卻并非如此。
誠然,周瑾寒不像周瑾淮老來得子,即便有了子嗣也沒有多時間悉心教導了。他如今正值壯年,倘若有了孩子,那就有大把的時間力養孩子長大,養出一匹與他一樣危險的狼來。就這一點來講,司空鶴若想為帝師,做到真正的權傾朝野只手遮天,周瑾寒的子嗣就不能留。
可那是在一切都不可控的況下。
而如今,穆清葭的命正抓在司空鶴的手里呢,連帶著這個還未出世的曜王子嗣的命也在他手里。
他何必要這般如臨大敵?明明他還可以利用這個孩子,明明他可以兩手兼顧。
絕頂聰明的人生來自負,司空鶴高位多年,這種自負更甚任何人。他不信自己掌握不了未來,不信自己今日未斬草除,他日就會養虎患。
所以穆清葭猜測,在司空鶴的心里,他其實對周瑾淮的這份謹慎與憂慮嗤之以鼻。司空鶴豈是如孔越那般愚忠之人?玲瓏通,野心不遜于周瑾寒的當朝國師,怎能甘心永遠當一個輔政之臣?
從一開始,司空鶴與周瑾淮之間就并非完全一條心;而當突然有孕的消息傳開后,這二人之間的罅隙便更加深了。
周瑾淮一心想要永絕后患,而司空鶴……至暫時還想要拿利用,不舍得就這樣放棄一顆絕佳的棋子。
所以穆清葭才有了可乘之機。
朝著劍指來的方向抱起拳,擲地有聲道:“國師大人,我如今雖然已非曜王妃,但如今的穆清葭,比從前更可用。”
“可用。”
馬車里,司空鶴緩緩輕念了一遍這兩個字。
瀲滟的目微微低斂,他手拿紫檀佛珠,攏了一下上裘:“然而一個人再可用,若陛下不信不用,寧死了一勞永逸,又當如何?為臣子,難道要枉顧天子令,形同謀反嗎?”
司空鶴的語氣淡,即便已經用上了“謀反”這樣的字眼,聽起來也不似威懾,反倒像是隨口閑話。
可不是威懾不代表沒有威脅,穆清葭知道,他將這個問題拋給了,若是得不到一個滿意的回答,的命隨時都會代在這兒。
的心懸了起來。
許久,才重新開口,一字一頓沉聲說道:“如此,就讓外頭都以為我已經死了。”
司空鶴的角幾不可見地揚了一揚:“哦?”
“讓穆清葭在這個世上消失,從此只有國師您一人知道我是誰,我在哪兒。”
“你想讓我庇護你?”司空鶴的眸中出兩分看穿一切的嘲諷,“于你而言,如今曜王邊的危險太多了,是麼?”
穆清葭拳頭一。
司空鶴果真是這世上最聰明的人,一眼就能將的心思看穿。
“是。”穆清葭承認,“王爺邊險象環生,那位簪煙姑娘又時時刻刻惦記著要我命。我如今有孕,不愿帶著孩兒在險境中艱難跋涉。若能呆在國師大人您的邊,即便只是傀儡,至能將孩子平安生下來。”
“險象環生。”司空鶴道,“看來你們已經發現那‘彎刀落月’的了。”
“沒錯。”穆清葭試探地問道:“國師千里迢迢而來,想必也是為了這‘彎刀落月’的勢力吧?”
司空鶴沒回答。
可穆清葭卻從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的心念稍稍一轉,直言道:“不過國師大人,請恕穆清葭斗膽妄議一句,這不明勢力藏得很深,在我大鄴扎起碼已有十年。我與王爺在南部幾州徘徊至今,也不曾找到蛛馬跡。除非出大量兵力掘地三尺,否則想要抓住他們,即便您此次親自來到恪州,恐怕也是無濟于事。”
“或許您與王爺可以聯手,穆清葭愿意從中牽線。”
司空鶴卻驀地笑了一聲。冷冷的,仿佛只是一個短促的音。
穆清葭被他笑得一愣。
“何以見得,此事就非我二人聯手不可?”
車門自里被推開,月下潤白到仿佛踏月之仙的人矮從里頭走出來,單負一手立于車轅,睥睨站在車前十步開外的人。
“此番話你可同樣對曜王說過?得到他的首肯了麼?”
“穆清葭。”司空鶴念著穆清葭的名字,無無緒道了句,“你是否察覺到自己有些過于天真?”
聽到司空鶴對穆清葭的行為做出評價,敬玄的目微微一。
欽天殿效力多年,他還是第一次見司空鶴有此做派。
堪稱失態。
司空鶴的反應著實是讓穆清葭有些意外。
然而正想再解釋,后遠的林子里忽然一陣窸窣響,利破風的聲音朝他們襲來。
“小心!”
穆清葭撲向司空鶴替他擋下飛刀的瞬間,敬玄已經出劍朝那自林中而來的黑人擊去。
戴著半副銀狐面的黑人出手極其狠厲迅猛,一招一式都奔著讓對手首異而來,甚至有著寧自損八百也要傷敵一千的孤絕。劍影集得令人沒有息的空間,敬玄已是世間有的頂尖高手,卻仍被這黑人制得一時不得。
聽著二人且戰且近,而周圍卻仍舊沒有出現其他護衛現的靜,穆清葭面凜冽地回首問道:“您此行就只帶了一個護衛嗎?”
司空鶴被穆清葭擋回了馬車里面。
他的一只手還抓在車框上。穆清葭張開手臂擋在車門前,因此時況危急,而的眼睛又看不見,便沒有察覺到的手正覆在他的指背之上。
司空鶴眸一,眉心微微一鎖。
他沉默地看著近在咫尺的穆清葭臉上的焦急,片刻后才沉應了一聲:“嗯。”
穆清葭被這聲“嗯”應得心頭一梗。咬了咬牙,忍不住刺了一句:“國師大人還真是自信。”
于此開闊之地,便真以為無人敢冒險來殺他。
司空鶴沒有解釋,只將目放回了正與敬玄搏殺的黑人上。
“你在發抖。”他淡聲與穆清葭道,“為什麼?”
穆清葭的背脊一僵。
沒有回頭,只一板一眼說:“來人功夫很高,若想護住國師大人您,我沒有幾分把握。”
“你怕死?”
“自然。”穆清葭應得坦,“我怕死,也怕您會死。”
司空鶴有些意外,垂眸掃一眼:“我以為你原該恨不得我死。”
“國師大人肩負我大鄴朝堂重擔,于國于民,您都極為重要。”穆清葭道,“而我也是萬民之一——大人閃開!”
前方黑人虛晃一招,肩上料被敬玄刺穿的那一刻,他旋朝馬車里的人飛刺而來。
兩把飛刀被穆清葭打偏釘在了車框上面,穆清葭用力將司空鶴推車廂里頭,足尖勾住車門猛地關閉起來,出劍便擋下了黑人的那記殺招。
一時間,劍帶著火花于夜空迸濺,拉車的兩匹馬兒在劍風的威勢之下驚恐地嘶起來。
平地起風掃得地上泥土與荒草齊飛,穆清葭與黑人一路從車轅打到半空,在那彎月上映下急速閃掠的剪影。
敬玄已經護到了馬車前,吹出嘹亮一聲尖哨。數十黑斗篷從三面野林中沖出,朝楊柳坡圍攏而來。
穆清葭手中鞭繩繞住黑人的劍鋒后驟然,而黑人也扣住了握劍刺到他面前的手腕。
穆清葭閉著眼睛,只留耳朵傾聽。從牙里出兩個字,低聲提醒道:“快走。”
銀狐面下的薄抿著,銳利的眼神直盯穆清葭的臉,眼中暗含著濃烈的怒火與恨意。
穆清葭眉峰蹙起:“王爺?”
然而黑人在喚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卻是神一怔,隨即眉眼驟然一厲,甩手在手臂上一拍后用力回了被鞭繩束縛住的劍鋒。
三把飛刀落于指間,黑人猛地將飛刀甩向馬車,趁那些圍攏過來的護衛折返去保護司空鶴的間隙,他轉逃進了來時的那片林中。
穆清葭隨其后追了過去。
敬玄握手中劍也想去追,然而才剛有作,車廂里的司空鶴就出了聲:“不必追了。”
“主上?”
修長的手推開一扇車門,掌心紫檀佛珠在月下泛著妖異的澤。司空鶴坐在靠近門邊的座位上,狐裘半攏,遙著穆清葭追著那戴半副銀狐面的黑人遠去,不冷不熱說了句:“還會回來。”
敬玄問:“那刺客?”
司空鶴的眸微微一沉。
片刻后,他將車門重新合攏,淡聲回答:“不必在意。回吧。”
敬玄朝那片漆黑的野林瞥了一眼,隨即抬手護衛們撤了回去,翻坐上車轅,驅車離開了楊柳坡。
一路上,敬玄都只沉默地趕著車,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反倒是司空鶴坐在車里假寐,許久后突然道了一句:“你認為不可信?”
敬玄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一五一十回:“巧言善辯,不可信。”
司空鶴的拇指扣在一顆佛珠上,指腹挲上面的梵文。炭火比來時微弱了不,他的眉眼沒在一片幽暗之中,顯得有些鬼魅。
半晌,他呢喃了一聲:“的確,不可信。”
尋求庇護的理由不可信,拉他與曜王聯手的理由也不可信。明面上離開周瑾寒的態度決絕,實則不過以退為進,既想自保,也想保他人。
而這個“他人”還不僅是那個李家的小罪奴,更是曜王周瑾寒。
若是他同意與周瑾寒聯手鏟除這為禍大鄴江山的“彎刀落月”勢力,那麼相當于就可以借天子之名行事,由他分走一半甚至大半的力,周瑾寒就能出力來清洗曜王府上下人等,揪出里頭藏著的威脅。
即便他不同意,那麼在他答應了穆清葭的條件之后,至周瑾寒的人馬都能安全地回到京城,不會再遭遇難以招架的暗殺。
怎麼想,短期這都是一筆對周瑾寒有利的易。
然而即便心里對穆清葭打的算盤清楚得很,司空鶴還是不得不承認,他對穆清葭提出來的這個方案心了。
周瑾寒韜養晦十五載,如今羽翼滿,雖被稱為煞神,但在百姓心中卻也有不小的威,可不是隨隨便便安個什麼罪名就能將他的勢力連剪除,也不是靠幾場見不得的暗殺就能取得了他的命的。
如今是為皇帝的周瑾淮要顧忌的東西更多,江山、名聲、百姓的議論、青史之上的篇幅。當年囚周瑾寒時都沒功殺死他,現下再想簡單地永絕后患已經不能夠了。
只能徐徐圖之。
若能使得父子相殘,那定然會是一出絕妙的好戲。
司空鶴回想起穆清葭說的那句話——為大鄴國師,于國于民,他都極為重要。
他很意外,在人人都懼于他的權勢而對他曲意逢迎,實則心里頭都將他當做包藏禍心的佞臣時,竟有人看出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穩固朝局。
他無親無友,為人冷,不在乎榮譽也不在乎罵名。自十五歲登上朝堂開始,司空鶴從未想過這世上有人能夠懂他,也從不奢在紅塵中醉生夢死的螻蟻們能理解他構想的那個世界。
然而當真的有人與他比肩站在同一座山巔,看到了他所看到的的遠方,他卻發現這個滋味并不糟糕。
若是這世上能有一個人知道他這一路走來都是為了什麼,似乎也是一件快事。
即便他或許還要花很多的時間去弄明白,何謂“快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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