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過去，仲夏已至，丁易母親的房中暖炕卻仍是溫熱的。染圍繞著老太太忙活大半日，上早是汗水涔涔。

“還跟之前的法子一樣。”染耐心地說與兩個小丫頭，之后提邁出門檻兒，來到小院里消汗。

寧梧警惕地觀察這座宅子，鷹眼不放過任何地方，包括丁易這個人都被仔細打量過。

“夫人，咱們這就回吧？”寧梧附過旁，問道。

“等等，不著急。”染又坐到那亭下的石墩上，“丁兄弟，你離我那麼遠做什麼？我是老虎呀？能吃了你？”

丁易被染如此玩笑，渾別提有多不得勁兒了。他邊往跟前挪步，邊慚愧地道：“小丁，小丁，夫人小人小丁就。”

寧梧霍地抬手，攔在丁易前，冷冰冰地說：“站那兒。”

“寧梧。”染示意退下去。

但寧梧老覺得丁易長得不像個好人，對他的第一印象很差勁，意識里就認為他不太靠譜。

“你坐吧。”

“小人不敢。”丁易斜瞟了寧梧一眼，躬道，“小人站這，回夫人的話就行。”

“裝沒完了是不是？”染蹙眉，語音不怏。

寧梧慢慢避回染后側，沒好氣地說：“夫人讓你坐，你就坐！”

丁易被折磨得夠嗆，垂頭坐到染對面，畢恭畢敬地道：“遵命。”接著，又小聲嘀咕一句：“夫人要是沒什麼要事，以后還是別再來我家寒舍了。”

染沒理他這茬兒，眼瞥屋中，說：“老太太說這幾日子舒坦不，我的醫還可以吧？老太太年紀大，下不得猛藥，就這麼溫吞地調養，到底能減些痛苦。”

他母親自前幾天起就念叨著染，覺得的藥效異常顯著，老母親非常認可。若不是被染的真實份所嚇住，他早就要親自邀請再次登門。

丁易在心里道謝，上卻不敢吱聲。

那殘廢了的建晟侯，能那麼剛勁地出現在他眼前，多半還是被眼前這子所治愈。他懂得，有些事最好不要問明白，還是裝糊涂比較好。

“那個……我騙了你。”染轉回頭，輕聲笑笑：“前兒那戲演得有點過頭。”

“是小人眼拙。”

“這話說的，明顯對我有怨氣。”

丁易抱拳作揖：“侯爺夫人，求您可別再這麼臊我了。”

“我家遠旺是怎麼嚇唬你的？你好好跟我學學，待回府我替你訓斥他。”

寧梧聽見“遠旺”這名字就覺得傻憨憨的，跟范興舒那氣質真合適。

丁易想起遠旺那三寸不爛之舌，腦瓜子霎時嗡嗡響起來。果然，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在侯爵府里混飯吃。

染知道丁易心里憋屈，故意給他臺階下。總歸是互市那一片的地頭蛇，被隋、范星舒他們弄得，連點“兇悍”模樣都快不見了。

“言歸正傳吧。”染清了清嗓，撐著石幾說，“你和常澎見過幾次了？倆人磨合的怎樣？”

“我倆還湊合。”丁易自諷道，“就是頭次正式相見時，被他灌了好幾壇子酒。他說不把我丟巷子里待半宿算便宜我。”

“你是把他給折騰慘了。”染誚笑道。侯府有道的事自不會對丁易，遂一轉話鋒，問：“那片地現在價是多了？”

“我昨兒才得到信兒，說是已跌到一千兩銀子賃二年。”丁易認真道，“康將軍以為那片地不會有人興趣，就算有人想賃，他也會派我出面，替他把人打走。知縣老爺不愿意把那片地賃給康將軍，夫人是知道的，邊軍和縣衙之間那些彎彎繞。”

染明白，苗刃齊膽子小，若是賃給康鎮，恐日后遭大麻煩。再說康鎮能給他幾個錢？邊軍現下是啥況，他哪里能不清楚？但縣衙已自顧不暇，他首先得解決底下人的溫飽問題。

雒都朝廷就是這樣，年年的賦稅不肯減，俸祿、賑災款卻總是缺斤兩，或者干脆拖欠不給。苗刃齊有難，很發愁。

“說到底，康將軍是看上了你，本想讓你替他接管下那片地吧？”

丁易點首，復道：“其實我不大想管，那破地方能種出什麼來？種啥長勢都不好，何況我又不擅長，哪有那些力？底下一票兄弟欺行霸市做的溜，催吏債更是拿手。沒事和對面那幫野夷亮亮家伙事，反而過得很快活。種地？誰愿意耗那個力氣。”

“瞧把你給的，都快了猴兒。”染白他一眼，一語破的道：“給邊軍種地累死累活，還不會有多收，你能往兜里劃拉幾個銅板？好了壞了，責任全在你上。康將軍一瞪眼睛，你定然害怕。”

“哎……”丁易把頭低得更甚。

“那片地落到侯府囊中，你只是拿錢輔助我們做事，收與否跟你沒啥干系。”

丁易被染毫不客氣地穿，赤臉不語。這染年紀不大，懂得的倒不，他想給自己賣個好都不。

“你去找靠得住的幫閑兒、牙郎，把常澎介紹給知縣老爺認識。到時候殺價殺得越狠越好，殺到五百兩銀子，我實際付給一千兩。殺到六百兩銀子，我也付給一千兩。”染接過小丫頭端上來的綠豆湯，抿下兩口，“味道甜啊。”

丁易愣怔半日，“夫人你這是？”

“知縣老爺做事什麼風格，你不知道麼？不給他吃回扣，他能樂意嗎？但有兩點你們要切記：一是對外傳時要往多了說，多銀子，到時你們再跟知縣老爺商議。這是為讓康將軍徹底死心。二是賄賂知縣老爺的所有證據要留好，只有攥在咱們手里，他才是咱們這條船上的人。”

丁易已覺如坐針氈，連續喝下兩碗綠豆湯，里咕咕噥噥地道：“湃得一點都不涼，不解，你們端下去再湃一湃。”

“你放心，我虧待不了你。”染朝寧梧抬抬手，把另一碗綠豆湯遞給，話卻還是對丁易在說，“以后常澎會在邊境集市里發展營生，還得靠你照應。等靠海那片地有了收，一樣有你的一份。說定好的軍糧，到時候會以你的名義送給康將軍，人算你的。”

“夫人如此信任我，我真得多誠惶誠恐。其實我……”

“不是我信任你，而是你信任我們。”染站起，活兩下腳，“但咱事先說好，你以前怎麼欺百姓我管不著，以后絕對不允許底下人再那麼做。”

“夫人這是我們從良啊。”丁易跟著站起來，哭笑不得地道，“我們哪能撇得那麼徹底？”

“侯府匿錦縣是權宜之計，終有一日會暴在下。你既命于我，便是侯府之人。凡事都好商量，可絕不能毀了侯府的名聲。你聽明白了麼？丁易？”

“小人明白。”

丁易突然覺得染是“綿里藏針”，再沒有比更會扮豬吃老虎的人了。真的是個閨閣小子嗎？穩扎穩打，步步為營，所思慮之縝至極。他覺得染有點可怕，看起來明明那麼人畜無害，恨不得弱到一推就會倒下去。

寧梧也被染的這些話所震撼住了。以前只以為染是個外剛的小娘子，直到今日才發覺，染還能這般運智鋪謀。難怪隋會傾心于……

寧梧替染戴好帷帽，主仆倆緩緩走出這座小院，丁易在后躬相送。

水生見染走了出來，忙地擺好馬凳。染半提著湘踩上去，又微微瞥頭，對后的丁易說：“東野人是不是愿意去海邊惹是生非？”

“這二年是比先前頻了點。”丁易低首回道，“康將軍在那附近設了邊哨，只是人煙稀，過去得差一些。不過夫人請放心，若以后咱們得到那片地，小人定會常常去巡看，覺不會讓對面那些野夷興風作浪。”

“錦縣上有正規的漁民麼？”

“額……甚，畢竟海岸線不是很長，還在兩國敏地界上。”

“我們縣上的食鹽由哪兒供給？”

丁易鬢角的汗水已嘩嘩流淌下來，染的野心原來這麼大？醉翁之意不在酒，要那片荒地只是引子，真正的目的是那片海！

“這個小人真不知道。”

“沒關系。”染不不慢地坐回拱廂里，“我相信你會知道的，對麼？”

車悠悠地碾起來，丁易才敢拭鬢邊汗水。這“賊船”已然坐上，賭好了一片前程，賭不好會不會一敗涂地？他靠在門框上著氣，建晟侯府能給他的利益，遠遠超過了以前所有“東家”的總和。他要賭，而且要賭贏。

次日，天降大雨，侯府從上到下忽然歇了下來。

染又被隋強著睡到巳時才起床，靠在窗前發呆聽雨，隋在明間敞廳里教隋在誦讀文章。

隋聽到臥房有響，撇下義子走進來。

“起了？”

染驀地轉首，笑道：“這場雨后，稻谷長勢定會特好。我打算……”

“娘子，歇歇吧，咱別這麼著急。”隋走過來，輕的臉龐，“別躲我。”

“我哪有。”染坐回妝奩前，“你的傷已好的差不多，腳底是不是犯了？”

隋特自然地拿過篦子，替篦起長長的青。染子一凜，肩膀卻被隋按下來，懶得掙扎，便隨了他的意。

“娘子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蟲。”隋朝銅鏡里的染笑了笑，“去看海吧，就我們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