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大聽了孫踐在耳邊罵了半日,只覺得對方每個字他都聽得清,可是合在一,卻是每個字都聽不懂。
他是見過顧延章在延州時的行狀的,像個驢糞蛋,只得個表面而已。長了一副好相貌,裡面的東西半點拿不出手,其行爲舉止,較之尋常的武夫並無甚不同。
而方纔在廳中那一個,一樣的外貌,一樣的人,然則儀表舉止,同在延州城的“顧延章”相比,卻是全不一樣,仿若同一個軀之中換了一個芯子一般。
顧大跟著顧平忠往來各行商,也自詡沾著遠遠見過幾個達顯貴之子,世家貴族後人,其中出類拔萃者,與方纔廳中那顧延章周氣勢一比,竟似乎是還要弱了半分。
人總有種慣,不是親眼得見的,往往不願意相信。
顧大雖然看到顧延章在自己面前如同胎換骨的轉變,可他將其人同孫踐口中所述的事蹟聯繫起來,還是全然不能接。
他不由自主地道:“莫不是……莫不是哪一搞錯了……”
顧大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孫踐立時就想起自家方纔腆著臉,弓著腰送人出去的場景。而途中那赤佬周青把那小子引薦給李榮之時,滿口誇讚的介紹,更是跟在一旁的他聽得咬牙切齒,恨不得回過頭把延州城裡的顧平忠拽出來敲骨吸髓。
不過在城縣營地中過了一夜,竟能被安頓在同一個營地的殿直看上了眼,也不曉得那小子是怎的做到的,哄得對方相信他有能耐不算,還一腦地拱手把五千將士食宿、行程給他打點。
而那役夫,居然當真做到了!
那可是五千人,不是五個,也不是五十個!!
孫踐自己就是定姚山的庫帳、人力管勾,定姚山中常年有數百號人,多的時候,一兩千人也有過。
他這一皮是靠捐絹得來的,雖多得了後頭京城的靠山相助,可若是自家沒有兩把刷子,又怎麼能在這定姚山中作威作福,隻手遮天?
孫踐欺上下,卻也是實實在在每年都如數甚至超額上朝廷要求的礦石、鐵,這一番統管之力,便是放眼整個大晉,在同規模的礦山管勾之中,也已算得上是出的。靠著這個,他甚至還得過州中的嘉獎。
與面前這個延州城來的商戶管事不同,飽有經驗的孫踐再明白不過,要安排數千人的行進作息,是一樁多麻煩的事。
手頭有人,卻未必都能用上。礦山之中一樣也要分派人力,多人挖礦,多人選礦,多人冶鐵,多人運送。若是選礦的趕不及挖礦的,運送的趕不及冶鐵的,整個礦山的運作便要慢下來。
如何人力適得其用,不出子,其中學問並不簡單。孫踐足足花了十多年功夫才漸漸琢磨出經驗來,剛開始當真是手忙腳,後來手了,纔好過起來。
與礦山相似卻又不一樣,要安排數千軍士急行軍,更是要難上百倍千倍。
誰人先行,誰人後行,隊列如何排布,住宿如何分派,怎樣安那些個赤佬,他們覺得不怠慢,在糧秣飲食不足的時候,如何靠著有限的材料,儘可能滿足兵士的要求,果斷拒絕他們不合理的要求,卻又不他們惱火,這些問題,只是想想,就要人頭大了。
雖然只是協理後勤之事,可哪怕是轉運司中的尋常人,也不敢拍脯保證不出毫紕。
行軍後勤、轉運糧秣,哪裡是那樣容易打點的!
猶記得一個月前,延州轉運司還吃了楊奎的掛落,據說是早該運到前線的糧秣軍需遲了足足半個月還沒到,打發人去查問,發現因著大雪不歇,負責運轉之人銜接不當,導致糧秣卡在半途之中,因著這個,差點前頭的軍士差點爲了討餉鬧出兵變來。
而前一陣子,更是傳過有上陣救援的兵士因著行軍時飲食分派不公平,罷行的事。
分管這些的,可都是專司轉運的人,都能下這樣多疏忽的地方,可那小子一個不到弱冠的役夫,居然能有這等能耐!
比起來,孫踐覺得顧家小子其他的文武全才,都不算什麼了。
再會讀書又能怎樣,被胥吏聯手陷害到被流放、發配,甚至直接弄死的進士,難道還在數嗎?!
那等死讀書的秀才,一心以爲只要得了進士,做了,便能飛黃騰達,天下任我闖,可直到下了地方,進了府衙,纔會知道,這衙門裡到底是誰做主。
任三年,吏任一世,多胥吏之職都是世代相傳,祖父傳給兒子,兒子又傳給孫子,祖祖孫孫在同一個地方厚植深育幾十上百年,說句難聽的,連衙門裡頭哪一塊磚鬆了,哪一片瓦雨都知道。
他們看著那些個上半輩子只會讀書,下到縣衙裡,還要拿著宗捲來學判案的新,就如同黃鼠狼看著一隻只的仔,無論咬哪一,都能咬出滿口油,隨意設下一兩個陷阱,便能他們吃個啞虧。
不過能坑的也只是不知事的蠢,遇上能臣,形勢便會倒轉過來,胥吏被員整治得嗷嗷。
不怕讀書人,只怕讀書人會做事。
像那小子一般,初出茅廬,便能把幾千人的行進安排得妥妥當當,不出毫紕,即便是天生之才,若是沒個準備,突然之間一下著手也辦不到!
此等人才,還會讀書,讀書讀得進士出的都鈐轄陳灝都讚不絕口,若是將來當真得了個出,想要立功升遷,連腳都不要踮一下,就能把功勞摘下來。
這樣一個人,哪裡可能是好相與的?!
說是哪一個世家心養育的後人,本就滿腹經驗,此時不過出來歷練,倒還有幾分像!
想到這裡,孫踐只覺得後悔。
自己簡直是豬油蒙了心,纔會聽了那顧平忠的謊言,把一匹牙尖齒利的狼當做一隻剛出生的狗崽來對付,差點只收一千貫,便要幫他搭手對付那一匹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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