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宋老三一大早就趕了來候著。
他從茶棚大爺那里討來一口涼水,就著涼水吃兩塊昨日吳書生給的白餅,直哽得嚨剌得發痛才勉強趕在吳書生開門前吃完。
吳書生已經梳洗完畢,穿得一青蓮的長衫,笑瞇瞇地喚他進屋子里說話:“我在金陵聽聞李先生萬般好,又聽說他為人風流,堪稱花叢浪子,尤其擅長調理人,邊有極為出的一班樂,這可是真的?”
宋老三嗆出一白餅沫兒來,嚇了吳書生和他隨從一跳。宋老三慌忙道歉說“得罪”,又趕拿出一條巾子拭桌椅。一邊桌子他一邊將腦子里那個有點傻愣的形象和吳書生說的“為人風流花叢浪子”拿來比較比較,怎麼都看不出有什麼共同之,怎會有這樣的傳聞?
隨從瞪起眼睛就要訓斥宋老三,吳書生按住了他,笑道:“怎麼?看起來,這是謠傳了?”
宋老三道:“確實是謠傳。小人的媳婦就在李園的‘木子鋪’上短工,一天總要在鋪里做上兩三個時辰的,聽聞潔自好得。就連侍婢,一天也不過能見著一面,這一面還是們和老爺說當天做了些什麼,花的多錢,掙的多錢,收的幾個單,并沒有其他話可敘。去年聽說咱們縣的舉人老爺還拿李老爺取笑,送了一車避火圖嘲笑他是個子!李老爺卻也不以為意,反勸舉人老爺惜福養云云。至于您說的樂……這說的是戲班吧?多老早前確實有打金陵來的一班樂,現正在李家戲園的‘宿舍’住著,離李園隔著一條路哩。”
“哦?這樣說起來,他又聰明,又會經營,仁慈善良,還不近,竟是個圣人了?”
宋老三道:“圣人不圣人的,咱們也不敢說。不過對咱們這樣的小民來說,能讓咱們不死的就是好人,能讓咱們吃飽飯的就是圣人,還能讓咱們家小孩兒讀書識字的,那是天上的星君下凡來了。”
“是這個道理。”吳書生聽出來本地人對李咎的敬意,按下了繼續打聽這些流言蜚語的想法,轉而問起其他青山縣的日常生活來。
宋老三已經自我覺醒了集榮譽,對青山縣的一切都非常驕傲,很樂意現給外地人看。并且據他的經驗,他無師自通地找準了能讓外地人驚嘆的點:整潔的道路、完容的濟貧、寬厚的待遇以及神奇的李老爺。
吳書生確實也如宋老三所料,邊聽邊表示贊嘆。他將宋老三的消息和昨晚與隨從們對出來的消息放在一起互相應證,心下的敬意又多了幾分。
宋老三最后說到的是教育:“對面就是李老爺的學塾,聽聞去上學不要束脩的,學校里還管一頓正飯。我們這的人天天等著盼著開門了好把娃娃送去,看樣子是快了。”
吳書生正在寫字兒記錄的手停下了:“不要束脩還管飯?這不是白給錢?為什麼?”
南方重視讀書,因而南人的科舉績一向比北人好,這是事實。但是再怎麼重視也該有個限度,免束脩還管飯就過頭了。
宋老三忙解釋說:“這個上學和舉人老爺的上學不一樣,李老爺是不教四書五經的。老爺說,世上能當的人畢竟,能治學的就更了,剩下的人考不上功名,又治不了學,則如何呢?像我們這樣的人家,供上一個娃的筆墨書本都不容易,倘若供出了秀才,也就妥當了。但是大多數時候連秀才也供不出來,倒白搭了這些年進去。”
吳書生點頭道:“這個不假。我自來游歷江南,最佩服的就是江南人頭腦靈活。科舉的路走不下去了,便轉行去做別的,再供養自家兄弟子侄繼續讀書。如此一代一代,總有人持家業,也總有人去念書,只要年景不差,總能慢慢地帶挈出一個大家族來。”
宋老三道:“正是這個理兒,我們家也是如此。李老爺這麼說了,原是讓能考試的娃兒們繼續讀書科舉,讓那些于科舉無的人來念雜學。學塾里頭的醫學已經招了些徒弟,一邊念書一邊行醫,如此既學了手藝,又有點進項不至于坐吃山空。向者聽聞去了好些人往北邊兒治天花,果真治好了,真是大功一件。學醫的旁邊聽說是什麼‘生’學,專門研究糧食蔬果的。咱們李老爺一直擔憂著他帶來的好種子退化減產,因此不敢對外說得。倘若那些學什麼‘生’的人將種子給治好了,也是大功一件。聽說還有教冶煉的,教蓋屋子修路的,還有教氣觀星的,分門別類,多了去了。”
吳書生道:“那我懂了,李先生的這個學校,原是給雜學旁收建的,這些門原也簡單,因此學一點皮就可以做一份事,給學塾帶點收賬,是以李先生不收束脩也不怕花錢。”
吳書生心里的一層憂稍微可以放下。他心里仍是認為四書五經才是正途,其他都是偏門左道。偏偏科舉太難,獨木橋太難走,多得是讀了三四十年的書都只是個聲秀才的人,哪能和那些學了一年手藝就能出去掙錢的雜學比?如果有人大規模地教那些雜學,必有短視的父母不教兒子好生讀書,倘或將好好的小孩兒們帶壞了,豈不是要和國家朝廷搶奪人才?
李咎自己避開了這個問題,明言只收沒辦法走科舉的,吳書生姑且認為他真的只是做慈善,并沒有別的想法。
宋老三道:“正是如此呢!還有更奇的。李先生收學生,不拘束男,男娃娃都可以報名,只分開上學罷,但是教的東西是一樣的。除了不拘束別,也不拘束年紀,那些五六十歲上的人,也可以趁著農忙的間隙來上學。聽說今年冬天就要開第一‘農閑’班了。李園幾位上了年紀的老媽媽老爹爹都會讀書看報的,說起來誰不羨慕?今年如果年好,到了那時候,我和我媳婦也想去報名學一學。”
吳書生對此卻不認可,但看宋老三眉飛舞的,顯見十分期待,他也就不說自己的真實意思了,問道:“那……你們縣的縣學也樂意李先生這麼折騰?”
“李先生說了,小孩兒到了上學的年紀,都先學經義。凡年滿六歲、九歲、十二歲時,各組織他們參加全縣城所有娃兒們的考試,考完后績好,能走科舉的,就去縣學讀書。績不好的,想拼一拼科舉也由著他們去拼,只有不想拼的或者家里實在窮困的,才可去李園學塾念書。為了讓孩子們都有出息,李先生買得一塊三百畝的地送給縣學,地里產出的錢銀糧食都給縣學。若有那學得好、品好卻不起束脩的,就用這筆錢幫他們束脩。老爺您說,誰不樂意看到這樣的折騰呢?都是大好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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