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萬五千枚八里爾銀幣？明國那些破船，值這個價錢？他們簡直瘋了！”

數日后，明荷談判桌上，荷蘭東印度公司總督科恩派來的使者雷約茲，聽到福建方面提出的賠款數目時，然變地對充作翻譯的古力特抱怨道。

他們的對面，當中坐著總兵俞咨皋，左側是幾個穿背甲的參將游擊，以及明方的通譯員，右側則是許心素、鄭海珠和鄭芝龍。

不待自己這邊的人翻譯，猜也猜得出荷蘭人意思的俞咨皋，撇了撇：“鄭姑娘，看來，紅果然嫌貴。”

鄭海珠點點頭，話說給古力特聽，眼睛卻盯著雷約茲：“逃回達維亞的魯芬先生，應該與科恩總督匯報過了，擊敗你們那些有五桅桿、幾十門火炮的蓋倫船艦隊的，就是我們的小破船。如果他沒有如實陳述戰況，金門島上還有許多荷蘭俘虜，你們可以再問一次你們自己人。”

雷約茲那對綠眼珠里，盛著作為艦隊司令的很辣，但傲慢之倒不濃重。

誰讓對面這些明國人，說的是事實呢？

自己的艦隊確實不爭氣。

近在遲尺的古力特，能到邊這位比魯芬級別還高的長，鼻子里進出著氣，忍著才沒掀桌子。

古力特當然也覺得前所未有的憋屈。

但說起來，禍水最先的發端，是他給魯芬引薦了鄭海珠，以至于一步步著了明國人的詭計。此刻，他古力特是最不希談判破裂的，明國人扣著俘虜不放，甚至殺死俘虜、兩國關系完全破裂的話，他在阿姆斯特丹的家族榮譽就徹底毀了。

“將軍大人，”古力特于是對著俞咨皋道，“那日我也看到了戰役的場景。剛才鄭夫人所說的數字，相當于白銀萬余兩，實在太多了。科恩總督授權我們同意支付的款項，是不高于五千枚八里爾銀幣。俞將軍可否，與福建的最高長說一說。”

俞咨皋梭著自己平時抵住弓弦用的象牙扳指，澹澹道：“那你們繼續談。談了，寫下來，本去呈送我們的巡過目。”

這意思很明確，我有我的份，巡更不會吃你們賣慘的一套，你們和我手下討價還價去。

古力特暗罵一聲，只得再看向鄭海珠和鄭芝龍。

鄭海珠念了兩遍數字，與鄭芝龍談須臾，抬頭對荷蘭人道：“銀幣進來，我們要熔煉檢驗，倒也不免繁瑣。銀幣的數量六也可以，用你們被扣在金門的艦載炮來折抵。”

拍拍邊的鄭芝龍道：“我們與澳門弗朗基人的火炮廠保持著商業易，對各種火炮的行價很悉。這位鄭先生，一個月來已經多次登船，對你們兩艘船的大小鐵炮進行了估值，勉強可以抵扣一萬枚銀幣。”

古力特臉更不好看了，著頭皮翻譯給雷約茲聽，雷約茲果然不同意。

….該死的明國人，搜羅了所有的重型火繩槍，還不夠麼。

“告訴他們，我們可以造些新的給他們。”雷約茲甕聲甕氣地吩咐古力特。

鄭海珠很堅持，直言道：“不要新的，怕是坑人的貨。就要你們船上的鑄鐵加農炮，卸下來。”

“那，請同意我們在臺灣的專有貿易權的請求吧。”

“憑啥？古力特，你當我們明國人是傻子？其他歐羅人能運來的白銀，可比你們荷蘭人多。”

“那，鄭夫人，臺南的大員港可以辟給我們作專屬港口嗎？就像你們在濠境給葡萄牙人的特權一樣。”

“古力特，澳門遲早也要收回我們大明的。你們荷蘭人若氣不過，就去呂宋干掉西班牙人，甚至可以去南北阿墨利加搶地盤，快快活活地建立你們的什麼專屬港。在大明，就別想了。老老實實與別的洋商一樣，運銀子來易貨，購買船引、繳納稅銀，也都按照我們大明的規矩來。否則，不是我們不釋放俘虜那麼簡單，而是你們只能滾回達維亞，在那里眼地等著是否有貿易船只運貨過去。”

“唉，”古力特嘆氣，“鄭夫人，貴國每年發給我們多張船引？”

“協定簽署的三年，每年先發三十張，每張五百兩白銀，也就是差不多六百枚八里爾銀幣。”

“了這筆錢，能保證我們的艦船在明國海域不攻擊嗎？”

鄭海珠聞言，笑了：“古力特，船引是我們朝廷的貿易許可，不是給海盜的買路銀子。”

收笑后，又意味深長道：“古力特，你們荷蘭人應該比誰都清楚，軍怎麼能肅清大洋呢？茫茫大洋有多海盜，只怕上帝都不曉得。”

古力特苦著臉：“天吶，你們不許我們的商船載有足夠數量的大炮進港易，那我們豈非很容易折在東洋南洋上的海盜手里？”

“沒辦法，做生意就是有風險的，你們也可以選擇回去養牛。”

古力特實在不了了，正要發作，鄭芝龍抬手阻止了鄭海珠與荷蘭人的針鋒相對。

“荷蘭的先生們，”鄭芝龍平靜道，“你們也可以考慮雇傭中國人的武裝船只護衛航行，或者，購買在海上到各方認可的通行證。這是后話，今日，你們如果明智，應該先珍惜還能在福建與臺灣做買賣的機會。”

三人槍舌劍，說的都是中國話，俞咨皋全部聽懂了。

好，回頭就讓這個鄭一和許心素去劃一劃地盤，東邊的令旗銀子，由思齊收，西邊的令旗銀子，由他俞咨皋收。大家養些水師銳的花銷，又能寬裕些。

這位水師總爺，于是揮揮手：“差不多了，我們的巡還要回福州去。”

古力特只覺得筋疲力盡，還不如在金門坐牢來得輕松。

他無可奈何地，又帶了些語重心長地，將利弊分析給長雷約茲聽。

….雷約茲鐵青著臉沉默半晌，終于點點頭。

雙語的賠償協定與貿易約定草稿完沉后，張燕客掀開簾子，從后廳走出來，拿起墨跡初干的宣紙，面無表地走出談判室。

“來，喝茶，喝茶，”俞總爺忽然活躍起來，笑瞇瞇地招呼荷蘭人，“這是你們喝的紅茶，鄭姑娘還特意說，要準備一些糕餅，就著茶喝。來，別客氣，我們大明最講究待客之道。”

雷約茲一肚子火，只覺得那噴香的撒了芝麻的紅薯甜餅，嘗起來都是苦的。

茶過幾盞后，張燕客回來了。

“商巡請各位過去吧，畫押蓋印。”

共進晚餐前，鄭海珠特意去人堆里找到古力特，說了買鯨魚油的事。

“剛才我們巡老爺已說與雷約茲先生知曉，回頭我和你再簽個訂單，收貨地就定在臺灣笨港。但我沒有銀子給你，用我們的棉布與紅茶易，如何？”

古力特翻著白眼：“價格公平的話，有什麼不可以的。”

又冷冷道：“鄭，你不恨我麼？還繼續與我做生意？”

鄭海珠只覺得又好笑又起皮疙瘩。這紅大兄弟自我覺真好。

“古力特，你又不是我的人。在你不愿，哦不，在你沒有能力幫助你們公司的艦隊侵犯我的同胞時，我和你之間哪有什麼恨？只談利益。”

古力特瞪著，片刻后搖搖頭：“我沒見過臉皮像你這樣厚的士。”

……

翌日晌午，俞咨皋率領幾個部將，以及懂得西洋火炮的鄭芝龍，前往金門，拆卸火炮，釋放俘虜。

鄭海珠則被張燕客，請去商周祚下榻的驛館。

“老爺有事問你，我猜不到。”

路上，張燕客有些惴惴。

鄭海珠道：“怕啥，我沒干過歹事。我還正要向商老爺舉薦盧象升呢，人家沒準這幾年就中進士了。”

張燕客嗔道：“我和我哥才是給你出錢做善事的金主，你不給我哥說說好話？”

鄭海珠無語：“你哥是張家的嫡子，你們與商家如此世，你哥還用得著我去商老爺面前言？”

又忽然認真道：“三公子，大公子真是君子，但我還是那句話，若論做年將軍、熱臣子，你更合適。這回見你隨行于巡邊辦事，我不知道多高興，嗯雖然，不是靠的科舉及第，而是憑的世背景。”

張燕客正覺順耳無比，聽到最后一句，羊作板臉道：“姑，你埋汰我，比埋汰紅還狠。我靠的是真本事。我吧，制藝肯定比不上盧象升那樣的書呆子，但我有智謀啊。去歲朝廷本來要把太仆寺堂給商老爺，但被彈劾掉的那個堂，也是紹興人，我自然火燒屁地給商老爺說，太仆寺卿雖是要職加差，不能去，否則又變朋黨之爭了。你看，耐心等上那麼一等，改派來福建做巡，品級還上去了。”

….張燕客滿面得意，鄭海珠的心里卻忽然像鏡子上的霧氣被干。

猜到商周祚要問什麼了。

……

“鄭姑娘，你與徐大化打過道？”

商周祚對鄭海珠開門見山地問道。

鄭海珠兩世為人，已經習慣了居高位者的問話習慣。

他們不會鋪墊背景，不會顯緒，不會讓你輕松地就去揣到他們喜歡的答桉。

然而，鄭海珠在踏進驛館前，也想明白了，商周祚這樣的紅袍文，或許對于國門外海洋世界的秩序，不如悉，但朝堂員的起起落落，不可能不明原委。

所以，商周祚關于徐大化的問題，與其說是聽事實，母寧說是聽立場。

鄭海珠堅信自己的立場沒有錯，但可以在商周祚這樣老練的大明文面前，表現出手腕上的青。

于是毫不掩飾面上的惶之，愣怔片刻，才道：“老爺說的，若是京城太仆寺徐卿，草民在松江初創火工坊時，曾向他請款，想買來弗朗基人的火炮，由我大明工匠彷制。”

商周祚見鄭海珠言止于此，和言道：“你不敢繼續說，定非為尊者諱。”

鄭海珠心里有數了。

干脆作了豁出去的模樣：“老爺，那位徐寺卿，仗著手中有權，要欺負我學堂的先生。是，那位先生曾在秦淮河邊做過使，但已經從良籍，一心制琴、授課。就算仍是紅倌人清倌人，徐寺卿那樣所為，亦令人作嘔。強迫婦人已是無恥，以公帑作餌，更是國之毒草，蛀蟲，魑魅魍魎！”

罵得起勁，一旁的張燕客也出先驚后怒的表。

“那嫫個賤胎！”

張燕客在心里也跟了一句紹興臟話。

徐大化這王八蛋，竟然要欺負自己的編外嫂子王月生。

再細思，商周祚定是知道徐大化因何丟了位子。

哎，至巡的人果然城府深沉，自己起碼現下也莫太以“世侄”自居，商周祚遠沒到什麼都說與他知的地步。

不過，張燕客很快放下心來。

鄭海珠是安全的。商周祚如果其實和徐大化做了朋黨，今日就不會鄭海珠來細問，明荷談判后，暗暗地收拾了這子就。

果然，商周祚做了個安的手勢：“鄭姑娘，王史和張侍郎，也是這麼想的。”

鄭海珠長出一口氣。

那年在山東，路遇巡按史王雅量，以及后來在遼東張銓賞識，鄭海珠都以明了的姿態，舉告過徐大化。

不在明里說，徐大化就會暗中整。當初在松江轟走徐大化，絕不是鄭海珠應對此事的終點。

一個無法居廟堂之高的草民，只能在江湖之遠，狠狠地發聲。

此刻，鄭海珠毫不掩飾自己的歡喜：“軍門老爺，徐寺卿，是不是被彈劾了？”

商周祚點頭：“萬歲圣明，朝廷細察，倒并非全因你舉告之事。太仆寺的銀子，買給邊鎮的都是劣馬，調撥給鴻臚寺用的幾筆也極不合章法。不說他啦。鄭姑娘，你是國朝的忠義子民，在松江的那個火坊，莫灰心，后頭應是大有可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