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是個晴天, 長空萬里,天明徹,獨獨六月末雖是暮夏, 天氣卻依舊熱得厲害。
小書房里,翹頭案邊擺著龍泉青花瓷,上栽閩中蘭,香氣幽馥,花清雅。奈何書房中講述的容卻不甚雅致。
“今日為你講的, 當屬《左傳》, 周鄭質。”鶴璧先生年過五十, 板瘦,坐于案前,只管開口道:“……鄭武公、莊公為平王卿士。王貳于虢, 鄭伯怨王……”
待他誦讀完,又肅穆道:“大意是說周平王與鄭莊公互換質子,本意是為表互相信任,最后卻依舊惡。”語罷, 又正道:“此節恰是為了說明忠信之意。”
鶴璧先生從不止生發表看法, 生也不怕他,便嘟囔著反駁道:“那這書里說得可不對, 什麼明恕而行, 要之以禮,信與禮的確好, 可那周王室衰微, 鄭國本就想伐周了, 難道是靠著信與禮就能讓鄭國停下的嗎?”
鶴璧先生微愣, 看著尚且稚的生, 欣道:“小公子果真穎慧。”
生一聽見先生夸他,只管甜滋滋道:“都是先生教得好。”
鶴璧先生年過五十,素日里只拿他當孫子待,聞言,忍不住發笑,又思及到底是學堂,不好嬉笑,便刻意地了眼蘭花旁邊的戒尺,教訓道:“為人莫要油舌。”
木尺,極厚,打起人來一看就很疼。
生即刻直脊背,裝模作樣道:“先生教訓得是。”
見他答的好,鶴璧先生拈須一笑,正要細細為他解周鄭質一文,卻見那案上蘭花雖香氣馥郁,卻蔫頭耷腦的,不免嘆息道:“翕翕盛熱,蒸我層軒。”
生頓時臉發苦,心道大熱天的,就別什麼暑賦了,越聽越熱。
這般暑氣,生再學習也挨不住,早就想吃點酸梅飲子,但他素來鬼鬼的,不直說,只是著先生,很是心的樣子:“先生可要用桂漿?拿井水湃過,涼的。”
快說你要吃,我也蹭一口。
見學生這般孝順師長,鶴璧先生雖心中滿意,卻正道:“書房怎能吃用東西?況且學以靜為先,心不靜,自然熱。”說罷,便又拿起書籍來教他。
生一點也不熱了,他心都涼了,強撐道:“先生教訓的是。”
鶴璧先生見他額間有細汗,又了天,擺擺手:“快至午間了,今日且你松快一會兒。”
生心喜,只管似模似樣地行了個禮,口稱學生告退。說罷,便出了書房門。
誰知剛開門,便見院中芭蕉樹下,有一寶藍道袍,素銀腰帶的男子立在門外,后頭跟著兩個侍衛。
“林師父。”生一面喊,一面匆匆跑了兩步。
林秉忠連忙拱手道:“見過小公子。”
生停步,也笑嘻嘻還禮:“林師父好。”說罷,了裴慎,抿抿,不高興了。
這個買米叔叔,怎得又來他家?
生故作驚詫:“叔叔,你是來尋鶴璧先生的嗎?”說罷,便沖著書房喚了兩聲先生。
鶴璧見他喊得急,只以為他上什麼事,匆匆出門,見是裴慎,便拱手作揖肅然道:“見過大人。”
裴慎擺擺手,示意他告退。
生見狀,便知自己的猜測是對的,不僅林師父是這個叔叔的下屬,鶴璧先生果真也是。
把自家下屬送來教他文武藝,足以證明——他是真得想當我爹。
生心中警惕,只管仰著頭笑道:“叔叔,你既不是來尋鶴璧先生,便是來找我娘的了?那得去花廳。”
裴慎低頭看生,見他穿著天青小襕衫,跑得急了,小臉紅撲撲,一雙眼睛黝黑清潤,生得倒是可慧黠。
“我不找你娘,來尋你。”裴慎道。
生愣了愣,他這話本是拿來試探裴慎,只看他應不應,卻沒料到他竟然不是來尋娘的。
尋我做甚?生迷地想。
裴慎說罷,只一把抱起生,便要往書房里走。誰知生因著不喜歡他,下意識躲了躲。
裴慎微愣,回憶起前兩次見面時生的熱,便即刻意識到這孩子在躲他。
生避完就意識到要糟,立刻仰著頭,眉眼笑盈盈地解釋:“叔叔,我剛剛做完功課,上許是有墨痕。不要臟了你的裳。”
裴慎瞥他一眼,心知他狡黠,也不說信不信,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便牽著生的手進了書房。
“方才鶴璧先生教你讀《周鄭質》,你說信與禮不足以讓鄭國停止攻伐周王室,為何會這麼想?”
自然是因為那一晚了,他娘素有信義之名,可到底還是商戶人家,被王俸覬覦,差點家破人亡,可見什麼信與禮,沒有實力的時候便不管用了,只能挨人欺負。
也恰是在那一日過后,生起了習武和科舉的念頭。只有武力、權力才能保護自己,保護娘親。
奈何這番話,生是不會和不的買米叔叔說的,便笑嘻嘻道:“我隨口說的。”
裴慎雖不信,卻也不急,將他抱上帽椅,任由陳松墨將禮盡數擺在了書房翹頭案上。
從街邊的糖人、風車、睺羅到昂貴的麒麟白玉鎮紙、宣筆歙硯、古銅駝書燈、白定三山筆格……里頭竟還有一把寒鑠鑠的匕首。
是真的匕首,不是小木劍!
生眼睛亮晶晶的,興地想去,卻強忍著坐在椅上與他際:“叔叔,你送這麼多禮做甚?”
見他這般,裴慎只在帽椅上坐下,隨口道:“先前我應過你,說要陪你玩,誰知有事耽擱了,今日便拿著禮來與你賠罪”。
生才不信呢。哪里會有陌生人特意拿著這麼多禮給一個小孩子賠罪的。
除非這位叔叔有求于他,或者有求于娘。
生笑:“謝謝叔叔。”說罷,又道:“不過我還小,娘不讓我收這麼貴的禮。”這是婉拒了的意思。
裴慎便笑道:“你娘知道的,已點頭同意了。”
生心里一,哪里還顧得上禮不禮,生怕這是娘喜歡這位叔叔,任由叔叔來討好他。
只是他轉念一想,娘素來守信,從不騙他的,便狐疑道:“叔叔與我娘認識嗎?”
裴慎本打算先與生好生相,此后再揭破,可自知道生抵他后,裴慎就改了主意。
結為同黨,好生為他說好話,可用義,也可用利益。
思及此,裴慎便道:“我和你娘十年前就認識了。”
十年?生都只有五歲多一點呢!
生驚詫一番,疑道:“為什麼從沒有聽我娘提起過叔叔?”
裴慎眼神稍黯,只說道:“六年前我與你娘失散了。”
既用得上失散,那必定是極親近之人。生好奇道:“為何會失散?”
每每憶及此,裴慎再冷靜,總也心神微。他知道這個話題是無論如何都避不開的,便竭力平靜道:“六年前在杭州,看錢塘江時失散的。”
生微愣,被裴慎溫和的目注視著,他坐立不安的了子。
生記得,這位叔叔說過,他也有個兒子生。
六年前,是娘剛懷上生的時候,是父親保護娘,從杭州來湖廣時候,是買米叔叔與娘失散的時候……六年前發生了什麼?為什麼買米叔叔與娘認識娘卻從來不提?為什麼兩個人的孩子都生?是巧合嗎?
生滿腦子疑,卻強住。娘不會騙他的,必是買米叔叔有鬼。
“叔叔,你和我娘是怎麼認識的?你們是什麼關系呀?為什麼會在看的時候失散?”生睜著大眼睛,滿肚子問題。
被小孩子清澈干凈的目著,素日里變不驚的裴慎,竟難得有些張。
他稍鎮定了一會兒,正道:“六年前,你娘懷著孕,落江中,跟著玉容、彭宏業等人一起,來了湖廣安家,又生下了你。”
生仰頭著裴慎,先是茫然無措,接著他終于反應過來。這話的意思是,從頭到尾,你娘都是獨一人,從無你父親的出現。
生的眉擰起,雙眼睜圓,抿,雙拳攥住,分明是驚怒之。
“你胡說!是我爹救了我娘!是我爹保護娘來得湖廣!”
生憤怒至極,一把跳下椅子,像小旋風一般刮出去,對著廊下的書厲聲道:“虎子!你六子叔叔把他們打出去!快去!!”
虎子被嚇了一跳,也不敢回,只管一溜煙兒往外跑了。
生立在門前,膛起伏不定,眼眶微紅,分明是氣狠了,可稚的嗓音即使飽含憤怒也掩蓋不住的驚惶。
生很害怕。
他倔強地站在門前,憋著眼淚,不肯去看跟出來的裴慎。
裴慎著他,心道生若這般倔下去,一會兒六子將沈瀾引來,必要罵他。
裴慎好不容易跟沈瀾緩和了些許關系,可不愿惹得沈瀾生氣,便開口道:“有些事你娘不說,你也應當想得到。”
生不言不語,只著月門,不肯理會他。
裴慎是貫來不覺得小孩子需要保護的,想著事已至此,便干脆利落地徹底揭破。
“生,你是我兒子。”
生死死抿著,不肯開口,可眼底的淚到底還是掉下來了。
“你、胡、說。”生本就倔,聞言更不肯低頭,說完之后便死死咬著,不肯哽咽出聲,生怕泄了氣勢。
“你若不信,可以自己去問你娘。”
“我會問。”生眼眶通紅,積蓄的淚珠一顆一顆往下掉,偏還強忍著,一字一頓道。
裴慎嘆息一聲,指了指書房道:“與我進去罷,不必去問你娘,你要知道什麼,我都會告訴你的。”
生搖搖頭,倔強地站著,只一不著月門,甚至都不肯去看裴慎一眼。
“你也不想你娘難做罷?”裴慎淡淡道。
這一句話擊垮了生的倔強。他本就聰穎,極快意識到了裴慎能出現在后院,多半是娘默許的。可娘卻不曾告訴過他,可見娘正為難,不知道要不要開口。若他此刻去問,必定讓娘難做。
生拿手背抹了抹眼淚,看也不看裴慎一眼,只管過門檻,進了書房。
裴慎將林秉忠和陳松墨都留在門外,闔上門后,一把將生抱起,放到帽椅上,卻見他并未掙扎,便好笑道:“方才這般抵我?如今倒乖順起來了。”
生心道他才沒那麼傻呢,自己費勁拉地爬上椅子,必定會被壞蛋笑話的。反正使得是這個壞蛋的力氣,只管可勁兒用!
“你、你要、要說什麼?”生想努力跟裴慎談,可開了口,眼淚倒是止住了,哭過后的哽咽卻怎麼止也止不住。
裴慎蹙眉道:“你今年五歲有余,怎得還哭哭啼啼的?”
生不想被他看低,便將臉上的淚痕也抹干凈,站在椅子上,直了脊背,抬頭著裴慎。
裴慎并不喜歡心怯懦的孩子,見他這般,滿意道:“我名裴慎,字守恂,魏國公世子。”說罷,想了想補充道:“過些日子,便是新朝太子。”
生愣了愣,沒想到他份這麼高,轉念一想,這種人沒必要騙他。
自己真的是他兒子。
生緒都低落下來,心中沉郁,上卻不饒人:“你既然這麼厲害,為什麼王俸上門的時候你沒來?”
裴慎只消想到那一晚,沈瀾何其危險,便忍不住神冷峻,眼中薄怒叢生,他冷聲道:“王俸已死,后臺已被我連拔起。摻和在其中的一干人等,盡數死。”
生心頭郁憤稍解,努力板起臉問道:“那你和我娘為什麼分開?我娘落江中,你沒有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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