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煊瞧了眼那門扉,淡聲道:「茶就不喝了,改日備了薄禮再來叨擾。」
沈蘭溪溫婉一笑,一副夫唱婦隨的乖巧模樣。
往回走時,已近黃昏,兩人路過杜府,門上的封條去了,莊重的匾額也摘了,似是不知主人家姓氏。
只那門口,一群人作一團,手裏拎著什麼,或是掛著竹籃,布巾蓋著,瞧不真切,不過看著甚是熱鬧。
沈蘭溪不由得駐足,踮腳想要瞧個分明,好奇道:「那是在做什麼?」
「杜伯父辭要還鄉,皇上準了,另賜了黃金百兩,杜伯父把那錢送去了東霖學堂,當作是京中貧苦人家孩子的束脩,這許是那些人家念其恩,特來答謝的吧。」祝煊說著,把踮腳看熱鬧的人拉回來。
前兩日,他與許有才和向淮之一同把營私舞弊一案寫做了奏摺,在朝堂之上奏稟,樁樁件件證據確鑿,分毫沒有私藏。
真正營私舞弊的人雖是沒查到,但是也能證明杜大人是被冤枉的,如此還把人關押詔獄實為不妥,幾個肱骨老臣在朝上一同請求放人,使杜大人復原職,皇上臉雖難看,但也不得不讓下令將人放了。
只是當日幾近退朝時,杜大人在外請求面聖,於一眾昭昭中,主跪請乞骸骨還鄉。
獄一趟,那才氣卓然的人不見了,著白跪於大殿之人,了發,折了腰,面如土。
一時間,朝堂之上嘩然,眾相勸,吵鬧得宛若菜市,只那被勸之人恍若未聞,垂眸抿不語。
峰迴路轉,得了這麼一句,皇上神變得溫和許多,出聲寬幾句,見他堅持,最後只得是一臉憾的準了,又賜了布帛銀兩給他當盤纏。
「我上回與母親一同來參加賞春宴,言辭間家裏似是與杜家相甚篤。」沈蘭溪疑道。
祝煊『嗯』了聲,「杜家原出濟南,杜伯父與父親一同上榜,榜眼探花,后又一起共事幾十年,自是比旁人深些。」
「榜眼探花?那狀元郎是誰?」沈蘭溪生出了聽故事的心,好奇的問。
「是我叔叔。」一道聲音平白了進來,帶著些病里的孱弱,卻是耳的。
沈蘭溪循聲瞧去,就見袁禛立於後兩步遠,比上回見瘦了許多,上的袍子寬鬆的厲害。
有心想聽聽這年漾春風的故事,卻是閉了,不敢多問。
不知為何,就是覺得這人危險的很。
祝煊眉頭一皺,不聲的把沈蘭溪拉至後,面無波的與他打招呼,「袁郎君。」
「祝大人。」袁禛與他頷首見禮,又轉頭咳了幾聲,面上湧起些。
沈蘭溪聽得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忽的覺得自己嚨也有些,乖乖躲在祝煊後輕咳了兩聲,忽的對上了他瞧過來的視線。
「怎麼?」祝煊問。
沈蘭溪鼓了鼓臉,似是有些氣,「聽不得咳嗽聲。」
這是病,但治不好。
「旁邊有茶樓,袁某可否請祝夫人潤潤?」袁禛一副守禮模樣。
哪是喝茶,分明是要講故事與聽!
沈蘭溪心裏糾結,祝煊沒查到那賣答案的人是誰,但有些猜量,也不知當講不當講。
但是哪有袁禛這般的,還主往小祝大人臉前湊!
茶樓雅緻,木質樓梯,踩上去還會咯吱咯吱的響,包廂里,木窗撐開來,樹葉的清香與茶香在微風中融飄。
沈蘭溪像是頭天沒複習的考考生一般,心裏惴惴不安,委婉道:「其實,我沒那麼想聽故事……」
「但袁某想說啊。」袁禛傾為斟茶,笑道。
沈蘭溪摳摳手指,往門口又瞧了
一眼,氣道:「你敢說給我郎君聽嗎?」
「夫人也可喚祝大人一同來坐。」袁禛毫沒有被威脅了該有的神。
他這般氣定神閑,沈蘭溪反而猶豫了,沒好氣的道:「天不早了,有話快說,休想賴我一頓晚飯。」
袁禛側頭又咳了兩聲,才一手撐著下,似是喃喃自語:「從哪兒開始說呢?嗯……先說我叔叔吧。」
那個狀元郎?
沈蘭溪心裏問了一句,面上卻不顯。
「我叔叔袁嵐,京城人士,學於東霖學堂,於十五歲那年下場科考,不負先生所,摘得狀元頭銜……」
嗓音如夏風徐徐,沈蘭溪似是窺見了那年英才頭戴金華烏紗帽、打馬遊街的意氣風發的模樣。
東霖學堂,先帝筆題名,其中先生皆是學中大拿,京中子弟趨之若鶩,先人逝去,後繼者不興,終是難掩頹敗,直至袁嵐於十五歲之年,在科考中一舉奪魁,才使得這座學堂興往日風。
「我叔叔好酒友,沒多久便與同樣負才華的杜行知引為好友,二人一同以文會友,還辦了安榮院,收養流落街頭無父無母的孤兒,教他們讀書識字,珠算作畫,時人戲稱他們為『左袁右杜』,只好景不長,正是娶妻生子的年紀,兩個大男人總是同進同出,時日久了,難免有人覺察出些什麼來。」
沈蘭溪眉梢一,眼睛都瞪圓了。
勁啊!
袁禛掃到瞬變的神,輕笑一聲,飲了口手裏捧著的熱茶,才又徐徐道:「我叔叔好男風,杜行知亦是,二人在斷袖之癖的傳聞前,便已互通心意,不離的玉佩送了,手中的中書君送了,就連子都互相給了,只那約定好相守一生的話,只我叔叔當了真,被人瞧見親熱時,我叔叔認了,盡白眼與嘲諷,等來的卻是杜行知一句『飲酒不識人,當真抱歉』。」
沈蘭溪一掌拍在桌上,杯里的熱茶被震得晃了晃,一張芙蓉面上神複雜,言又止。
禽啊!
「朝堂上風言風語起,叔叔被罷,學堂的先生可惜他一才氣,引薦他堂為師,只那一雙手,再也寫不出引人傳誦的詩詞,作不出眾人相稱讚的畫作了,沒多久,那學堂里似瘋似癡的先生,躺在來年初春的鵝絨飛雪之上,再未醒來。」袁禛說著,手指沾了茶杯里漸涼的水,似是在桌上隨意的塗抹。
沈蘭溪垂眸,只見那窗外景,赫然躍於楠木桌面之上,同樣是寥寥幾筆,卻是甩了祝允澄過年時畫的豬腳十條街。
「也再無人,手執戒尺站在我後嚴厲教導。」話音悠揚,繾綣中是藏不住的落寞與哀傷。
沈蘭溪張了張,乾的冒出一句節哀順變。
袁禛似是被這話逗笑了,眼睛彎了彎,后又變得鋒利,似是了一把刀。
「安榮院裏小孩兒二十一人,我是最大的,安葬了叔叔后,接管了他手中的鋪面錢財,替他把那些小孩兒養大,一年復一年,有長大的,卻又來了新的,總不得閑。我也眼睜睜的看著杜行知平步青雲,扶搖直上,拜宰相,每他陞之時,我都要咒罵一次老天瞎了眼,卻也無甚用。」
「所以,我了手,用他最得意的文章送他了詔獄,從雲端摔到塵埃里的滋味,他也該嘗一嘗了。既然老天無眼,那我就來做這雙眼!」袁禛恨意滔天,脖頸上的青筋暴起,出幾分青紫來,一雙眼紅得似是了魔。
沈蘭溪立馬屏息,被他這模樣嚇了一跳,「你……」
「他以為散盡錢財送去書院,便能抵消他手上的人命了嗎?他做夢!」袁禛暴怒一句,復又閉眼平息。
沈蘭溪平日裏哄人的話,此時半句說不出,只覺得難過,餘忽的掃到門外踟躇的影子,卻不由彎了彎。
「我做錯了嗎?」袁禛睜開眼問,聲音很輕,似是在迷霧裏失了方向。
沈蘭溪雙手托腮,嘆息一聲,「不知道,我的心長在左邊,本就生歪了的。」
惻之心下,是那位狀元郎,他得坦,只是人卻不如他一般堅定。
「只不過,我若是你,也定然會鬧得那負心薄倖之人名聲掃地,再無言面世人。」沈蘭溪篤定道。
故事聽完了,茶也涼了,沈蘭溪起走。
「你不問問,為何我挑了范凌嗎?」袁禛在後出聲。
沈蘭溪回頭,哼笑一聲,「哪裏是你挑的,分明是范凌尋的你。」
對上他略顯詫異的神,沈蘭溪有些嘚瑟,「若是我沒看錯,范凌右手小指是殘的,依本朝律法,除非他中三鼎甲,否則殘之人絕無仕可能。那人我見過,還生了些齷齪,才氣是有,但不多。」
寒窗苦讀十幾年,好不容易到了會試這一步,范凌自是要賭一把,卻是不想,了旁人的樊籠。
沈蘭溪:「後日我在城南的『黃金屋』分店開張,還勞煩袁郎君明兒去幫忙掛牌匾呢。」
袁禛愣了一瞬,復又笑,咳了幾聲,面上漲起紅,才道:「又是空心兒的?」
「自然。」沈蘭溪毫不覺磕磣,答得順溜。
袁禛瞧著那道的背影與門口的影子融,后一同消失,角的笑越來越深。
沈蘭溪哪裏缺一個掛牌匾的人啊,不過是告訴他,依舊可以往來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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