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裏燈火通明,四亮堂,陸建中卻覺著眼前一片黑暗。他的手心腳心背心全是冷汗,手和腳神經質地抖著,他握住了椅子扶手,拚命想控制住自己的緒,讓自己平靜下來,但他怎麼也控制不住。彷彿有一隻手,在他腔里,在他的心上,用力地抓,重重地。疼得他不過氣來,卻又無所適從。
房明明很空曠,就他和陸建新兩個人坐著,可他就是覺得很擁,得不過氣來,他抬起沒有神採的眼睛,看向陸建新。陸建新坐在他對面,垂眼盯著那隻青瓷六瓣蓮花紋茶盞,翻來覆去地欣賞。那茶盞釉滋潤澤,猶如千峰翠,印著燭,如冰似玉。好一隻極品的古瓷,好一個狠毒的哥哥!
陸建中看向陸建新的眼神里充滿了怨毒。是的,陸建新只是給了自己一個晦的提示,做出決定的人是他自己。可是,陸建新怎麼能這樣輕鬆?到了最後,什麼都是他一個人乾的,陸建新還可以悲天憫人的嘆一回,他的手上卻會沾染了親生兒子的。陸建中在那一瞬間恨了陸建新,卻又覺著有些心虛和心驚。這是報應麼?
陸建新察覺到他的目,抬起頭來毫不退地看著他,淡淡地道:「老二,你在恨我?在怨我?」
陸建中哪裏敢承認,他甚至連和陸建新對視的勇氣都沒有,他垂下目,輕輕搖頭:「哪裏會?我不過是……難。」
陸建新疾聲道:「教養出這樣膽大妄為,目無綱紀,大逆不道的兒子來,你的確該難,也怨恨不上任何人!相反,別人才該怨恨你才是。日後,你我二人都該注意,一定要管好子孫,陸家家大業大,這麼多條人命,幾輩人的心,實在不該毀在不肖子孫的手裏。「
陸建新彷彿是什麼都說了,又彷彿什麼都沒說。一句話,他是自作自,他沒教育好兒子,現在這個兒子的所作所為將會拖累全家人,最乾淨的理方式當然是斬草除,一了百了,可是……陸綸到底也是他的親骨,他親眼看著陸綸長大,陸綸小時候也曾在他懷裏撒過,他也真心實意地疼過陸綸,對陸綸充滿了期,盼著陸綸長大才,耀門楣……陸建中鼻塞眼酸,猛地轉過頭去。
「你自己看著辦吧,我是怎樣都可以。我能做的我都會儘力去做,二郎能做的,也斷不會推辭。說來說去,都是為了大夥兒,都是為了這個家。」陸建新輕輕放了茶盞,起走到窗邊,推開窗子,吸了一口冷沁肺的寒氣。寒氣侵,他那發脹的頭腦和狂跳的心終於得到了幾分緩解。
天邊出一魚肚白,行將破曉,打了花苞的梅樹林沐浴在一片慘白模糊的晨中,有個穿著孝服的人低著頭,快步向著這邊奔將過來,看那模樣,似是陸經,陸建新走回去坐下,低聲道:「三郎回來了。但願只是我們多想了,那個人其實並不是郭海。只要不是郭海,一切都好說。」
如果不是郭海那自然更好,但如果是……陸建中長長嘆了一口氣,用力抓了扶手,不管他做出什麼決定,都是陸建新的,都是為了這家人,這樣一想,他心裏立刻就舒服輕鬆了很多。
來的卻是陸經,陸經推門進來,一句話不敢多說,先就張兮兮地把門給掩上了,快步走到屋子正中,一下子跪倒在陸建新與陸建中面前,抖著:「十,十有八九是郭海。有公看到他背上繡的好一雙蛟龍!「他們哥兒幾個各自有任務,他的任務便是設法弄清楚,跟陸綸在一起的人,其中那個又高又壯,穿著打扮出手都極為闊綽的人,是個什麼樣子,有些什麼特徵。而郭海的特徵,便是背部紋著的兩條戲珠的蛟龍。
陸建新見過海捕文書,這特徵便是他提供出來的,到此,他覺得沒什麼好再問的了,確認無疑。除了郭海那樣的人,又怎會因著有人跟蹤他,便乾脆利落地殺人滅口呢?便微閉了眼睛,低聲訓斥陸經:「你驚慌什麼?」
「你沒有問,引起旁人的注意吧?」這樣的話,陸建中也不知道是自欺欺人,還是自我安,他的臉從極度的白,又到極度的紅。他熱得不了,只顧瞪大眼睛看著陸經。
「沒有,兒子哪裏敢?兒子下足了功夫的,怎麼也扯不上我們。」陸經也睜大一雙驚恐到了極致的眼睛定定地看著陸建中。父子倆都從彼此眼裏看到了恐懼、絕和害怕。
陸建新半睜著眼,打量著這對父子的神,他已經知道了陸建中的選擇。這種時候不該他留在這裏,陸建新站起來:「我去防著族老那裏,千萬不得走風聲。」
陸建中沒有出聲,陸經此刻全沒了平時的機靈勁,才見他要走,便心慌意地道:「大伯父,怎麼辦?」
陸建新拍拍他的肩頭:「不要急,船到橋頭自然直,車到山前必有路。」言罷越過他,自出了門。
「爹,大伯父他不會是不管了吧?」陸經使勁夾雙,不知不覺里,語氣中就帶了哭腔,「怎麼辦?怎麼辦?要是給人知曉了,這是抄家滅族的大罪!」他不想死,他的人生才剛開頭呢,他才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兒子,人前人後也被稱聲陸三爺,面面的,他明明什麼都沒做,難道要他就這樣年紀輕輕,不明不白地就死了?他不甘心!
陸建中看著哭得鼻涕眼淚一把抓的次子,輕輕嘆了口氣:「能怎麼辦?爹被得沒有法子了。」想了想,溫和地道:「當然不能坐以待斃,是老五犯下的錯,不能害了你們,你起來,我同你說……」
燭火燃盡,輕輕跳兩下,漸漸湮滅在燭油之中,冒出一青煙。微弱的晨進窗紙,把屋子照得半明半暗,昏暗中,陸經只看到陸建中的一張一合,他彷彿沒聽清陸建中說什麼,也聽不懂陸建中說什麼,但他卻清晰地聽到自己回答:「是。」
屋裏一片沉寂,大概並沒有過多久,也許只是幾個呼吸,但二人都覺著,太長太久,這屋裏太熱太悶,讓人不過氣來。陸建中彷彿被盡了全的力氣,低不可聞地道:「去吧!」
陸經機械地轉,拖著步子往外走去,走不得幾步,他看到有一群人從梅林里穿行而來,當先那個又高又壯的,明顯是陸綸,他立刻拐進了另一條路,藉著梅樹遮掩,遠遠地看著陸綸走過去,用極低極低的聲音道:「你不能怪我。」
陸建中疲憊地歪坐在椅子上,腦子一片混沌,他已經停止了最初那種控制不住發抖的癥狀,取而代之的是虛和害怕。有人輕輕敲了兩下門,他被嚇了一跳,心驚跳間,幾乎就想假裝自己不在,那人卻鍥而不捨地敲著門,陸建中只好著聲音道:「誰?」
朱見福在外低聲道:「老爺,五爺來了。」
陸建中定了定神,嘶聲道:「讓他進來。「
門開,陸綸穩穩走了進來,面無波瀾,一言不發,開袍子就跪了下去。
陸建中瞪著他,傷心仇恨怨憤痛苦,萬般滋味一起湧上心頭,了許久的氣,也不過撲上去發狂地打著陸綸,從腔深出一聲:「小畜生,你乾的好事!「
陸綸一言不發,以頭地,不避不讓,任由他打罵。這個時候,無論說什麼都沒有用,該是怎樣便怎樣,他把命還給陸家就是了。
朱見福往房裏溜了一眼,見陸建新不在,立刻溜了出去,把門給掩上了,回頭對著陸建中的心腹管事道:「大老爺還安排了我做其他事,我這便去了,你好生守著。「也不等那人答應,立刻走人。
藉著晨,陸緘手將火哥兒還半睜著的眼睛給抹下去,黯然道了一聲:「是我的不是,我不該讓你來辦這差事,枉害你失了命。你放心,我自會替你照料好父母雙親。」
「還有什麼要我做的?」陸紹的聲音里有掩飾不去的張惶,不過是強撐著,多在這裏留一息他都覺著背心發涼,恨不得趕走人,但他又知道,陸綸做下的事,他走不掉。
陸緘和陸紹早就沒有多話可講,不過是配合著把火哥兒的後事給料理清楚,儘力把麻煩消除掉,現在既然已經把能做的、該做的都料理妥當了,那也沒有久留的必要,陸緘看都不想看陸紹,只淡淡地道:「大哥請自行方便。」
陸紹轉就走,走不得兩步,回過頭來冷冷地道:「如果不是你那日招惹五弟,他也不至於會出來遊盪!也不至於就招了這些破事!」
原來陸綸是那日出門才和這些人認識往的,這是什麼屁話,什麼理由!長壽忍不住,前一步便要與陸紹說個分明:「大爺,您怎能這樣說話?分明是……」
陸緘攔住他,搖搖頭:「多說無益。」
話音未落,就見劉五打著一匹馬,氣吁吁地奔來:「二爺,趕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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