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到縣北郊,天已經大亮。呂牙儈昨兒就跟莊里的管事說好了,今天起早帶人來看莊子。故一大早,打扮得跟老鄉紳一般的莊頭便抄著手在路口張。
趕驢車下道,左拐往霞田村。一霞田村,就可看到村西頭莊子的圍墻。
“秀才公,于管事已經在等著了。”呂牙儈笑得見眉不見眼地指向路盡頭,就是上扯的角略顯不自然。
吉忠明可不是個老窮酸,心里謹慎著呢,來時路上一直有留意呂牙儈。眼尾余在其揚得高高的角上停了瞬息,轉過眼順著他的指向看去,抖了下抓在手里的韁繩,催促老驢。
“那我們快些,別讓人久等。”恐怕這于管事不是個好說話的主兒。不過無礙,他們又沒打算要與誰深。
“好好,”呂牙儈出掖在袖中的方巾,去額上的冷,扭頭瞅吉忠明。他戴著斗笠,頭臉倒是沒落著多水。就是這老斗笠……
吉忠明轉頭看了一眼:“怎麼了?”
“沒沒,”呂牙儈又呵呵笑了起來,眼見路快到頭了,他到底還是多了句:“秀才公,您常在外行走,該清楚有些大戶家中,尤其是在下人群里,多捧高踩低。”
“你大可安心,”吉忠明淺笑:“我是來買莊子的,不是來買奴才的。”
聞言,呂牙儈一手拍在膝蓋骨上:“您說得太對了。”一群命在別人手里著的奴才秧子,還幾次三番叮囑他,一定要找富貴主兒。
什麼是富貴主兒?在他呂江才眼里,能買得起那莊子的都是富貴主。想借著賣莊子再攀高枝,就于大福那一家子的德,做夢去吧。
等在路頭的莊頭瞇著雙三角眼著朝這來的車,臉上的皮是眼可見地向下耷拉。待確定拉車的是驢不是馬,立時就想轉走人。只驢車已到近前,他走不了。
“哎呀,這小弟怎好?”不等驢車停下,呂牙儈就跳了下來,快步上前:“勞您在此久等了,是小弟的不是。一會帶秀才公看完莊子,小弟請您去縣里久巷子吃酒。”
莊頭瞥了一眼還坐在驢車上的那人,抱起雙臂,趾高氣昂地沖呂牙儈說:“你不實在啊。”
怎麼實在?呂牙儈陪著笑臉:“老哥哥這話說的,咱秀才公在東溪鎮可是德高重,一門兩秀才。上回鄉試,兒子還上了副榜,今年必定高中。您都囑咐了,小弟還能揀不實在的人家帶到您跟前?”
要不是為了養家糊口,他才不伺候這狗眼看人低的老東西。再者,莊子是他的嗎?在這狐假虎威。
鄉試算個屁,莊頭臉上還是不好。
呂牙儈拉了人到一旁,裝作躲著點吉忠明,杵到“老紳”耳邊嘀咕:“來之前,小弟就跟秀才公說好了,要是看中,就立馬下定錢。”
莊頭眼神一,大人沒找著,新的知州來了。駱家眷不日就將回去津州府,雅丫確實急著賣莊子。可……又瞟了一眼那輛埋汰的驢車,這也太下層了。
“老哥哥,咱這遲陵縣不是京城,哪來的遍地金貴人?”呂牙儈語重心長,抬手做樣:“能一下拿得出手這個數的,真沒幾家。”
莊頭滿是不甘,但形勢確容不得他拿大:“他能拿出七百兩?”
呂牙儈聞言臉一冷,不高興了:“老哥哥,您這樣,我生意沒法做了。昨天說好的六百三十兩,才一夜,您就給漲了七十兩。這可不對。”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莊頭先前想的是遇到好主,他們一家就留下來繼續管著莊子。但現在行不通了,這姓呂的有一句話說得很對,遲陵縣不是京城。
“我知道今日還有一戶人家要來看莊子,但您能肯定那戶人家就能買下它?”呂牙儈在這行半輩子了,名聲都是一點一點攢下的,實經不起糟踐。
這……他又沒見過人,還真說不準。莊頭一咬牙:“罷了,你先帶人進去看莊子。”
得了話,呂牙儈立馬往回,笑嘻嘻地請秀才公下驢車。吉忠明朝著高昂下背手立在路邊的管事,拱了拱手,未有多話,也未上前。
吉安先出了車棚,然后扶娘下車。
“原來秀才娘子和貴千金也來了。”呂牙儈目掃過戴著帷帽的姑娘。早聽聞吉老秀才的小閨貌比天仙,今日一見,單這姿就非城中富戶小姐可比。
吉孟氏在前,半掩著閨,笑著道:“這回又勞累你了。”
“是秀才公和您信任我。”他與吉老秀才了二十年了,里頭生意有分也有。瞥見老狗揮袖回莊子,呂牙儈立馬請三人跟上。
這莊子在一般大戶人家,確屬不了眼的小莊子,但于吉安卻不一樣。離門不到百丈,一排三間坐北朝南的小院,青磚灰瓦,其中稍大的一間看著還很新。
良田里挖了六口深井,每口深井都要三人合抱,應是用來灌溉的。吉忠明用腳量了下地,跟呂牙儈估得差不多。吉安娘倆正想往西北邊旱田瞧瞧,就見一半大小子跑來莊頭。
莊頭一聲招呼不打,丟下他們疾步向東南角,那是莊子的門所在。
見之,吉安只覺好笑。這老頭還真是市儈得直白。
吉忠明不管他,和呂牙儈往西北邊。吉孟氏牽住吉安,跟在后。他們才離開半刻,之前總昂著腦袋的莊頭躬著腰領著一老一來看良田,笑堆滿臉。
“您二位瞧這井,都是打到地下十五丈。六十畝六口井,當時可是費了好些銀錢。”
看地的一老一,正是昨日在遲陵縣南郊柴河邊轉的楚陌和老管家。
二人也不聽莊頭嘞嘞,到了地,老的從腰上解下一繩,開始量田。的這位背手站在井邊,垂頭凝視著井中的倒影,一言不發。
莊頭還在賣力地夸:“我這莊子北邊還有一片果林,二月桃花,三月頻婆開花。六月拳頭大的桃掛滿樹,又脆又甜。七月頻婆果紅彤彤,瞧著都喜慶,初冬還有棗……”
說得口干舌燥,愣是沒得一句回應。可就是這勢頭,莊頭腰更彎了一分。
吉安四人看完了旱田,到了果林。桃木上已打苞,可見零星白。
這時,吉忠明讀書人的本質出來了:“這片桃林倒是不錯,春日里若是得閑,可在樹下擺上一桌棋煮上一壺茶,與知己好友品茗對弈,可謂之人生事。”
聽后,呂牙儈打趣:“我是俗人,只會盯著花落完,這些樹能結多果,哈哈……”
“倒也實在。”吉忠明可不認為錢財是俗,他一家十多口人,不能起來。
繞果林走了一圈,他們回到小院那。等了一盞茶的工夫,莊頭沉著臉一手提擺大步來了,后沒人。
吉安目落在莊子大門附近,正低頭安然吃麥苗的兩匹馬上,那馬膘壯。日照之下,發油亮。
該是范州府那戶人家的。
莊頭到了近前,沒停下腳,往靠右的小院:“你們跟我進來說話。”以為他是要領人到屋里坐下談,不想卻是站小院里。
吉安見狀,沒有進門,吉孟氏跟著進去了。
買家、賣家在價上難免一一抬。莊頭咬死要六百六十兩銀,吉忠明夫婦只愿出六百兩銀,爭執聲漸大。就在激烈時,最左邊的小院突來吵罵聲。
吉安回頭看去,只見一蓬頭垢面辨不出男的孩子逃出小院,慌不擇路。那孩子極瘦弱,腳上草鞋都跑丟了一只。
“死丫頭,我看你是活膩了。”一個著灰布襦的盤頭婦人,拿著手腕的子追上來:“敢咬你,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院里還有老婦的哭嚎聲。
孩子回頭看人,沒注意前路,一頭撞向吉安。吉安瞧著雖纖纖,但子骨結實,手擋了一下,后移了兩步就穩住了。倒是那孩子摔在了地上,出了眉眼。
“吵什麼吵?”
莊頭大罵:“一天天的,沒個消停的時候,老子的運道全你們給敗沒了。”
快到近前的婦人,似松了一口氣,停下腳看著還癱在地上的娃,咽了口氣轉往回。
吉孟氏來到院門口,見吉安無事又回了院子里,繼續配合著講價。實在是這個小莊子拿來給閨當嫁妝正正好,兩口都不想錯過。
看娃臉上傷倒著十數小木刺,吉安心一疼,上前將人拉了起來,帶到屋旁。
孩抬起糙得跟爪似的小手抹了把臉,咬著牙也不哭,眼里盡是倔強。
吉安起帷帽下檐,取出自己的方巾,了手,半蹲下:“你別,我幫你將臉上的小刺拔去。”也不等同意,一手摁住孩后頸,一手小心地去拔。
孩沒有反抗,只盯著眼前這個和剝殼的蛋一樣白的姑娘,清香鉆進鼻。不湊鼻,又吸了吸,這比那老虔婆上的脂味香多了。看清眼里的自己,垂在側的手漸漸收。
拔下兩,吉安見孩眼里生淚,便以為是太疼:“剛那是你娘嗎?”想轉移的注意力,又快速地拔下一小刺。
“你犯錯了?”
的聲音也很好聽。孩不回吉安的話,仍盯著看。是在心疼嗎?
吉安用方巾拭孩冒珠的傷,眉頭微蹙:“孩子要學會保護自己,保護不了,就藏。”抬眼回視,“這個藏,不是說藏起來,而是淡化自己的存在,避人鋒芒。”
孩梗著脖,了一下,啞聲說道:“娘是親娘,爹卻不是親爹。我娘打我,總好過那一家子打我。”就是個累贅,有要吃飯,娘即便生了弟弟,也還是任老虔婆磨。
吉安聞之鼻酸,原是這般。
“你買下人嗎?我很便宜,只要出銀錢,我娘就會賣。”賣完了,娘就好跟于老虔婆好好干一仗。孩抿著,兩眼睜得大大的,不想讓眼淚流出眼眶。
“我……”吉安難得地愣住了,能嗎?
在院后菜田外站著的錦年,右手里轉著小木珮,低著頭,腳來回踢著一塊小土塊。量完田回來的老管家,輕手輕腳地走至他側,瞇起老眼細看不遠的兩人。
可惜,都側著看不清臉。是來買莊子的另一家嗎?余掃了他家小祖宗一眼,心頭一,輕輕拐了下人。
年搖頭。
老管家會意,眉開眼笑,拍了拍小爺的肩,就徑直向前。
正聚會神給孩拔木刺的吉安,聽到腳步聲,扭頭看去,見是一打扮樸實的老人,連忙起帶孩靠墻站。
走近了,老管家看到正臉,心里嘆,好標致的姑娘!不想驚著人,目不斜視快速走過。吉安低垂著首,等人拐道,才轉過準備繼續幫孩拔刺,一抬眼,卻撞進一雙寒眸里。
黑玉帶,段頎長。面若冠玉,氣質矜貴。俊雅年,不外如是。
年斂下眼睫,慢悠悠地從們邊經過,走向莊子大門。
前院,老管家連門都沒進,就站在門檻外沖迎上來的莊頭說:“良田不到五十七畝,旱地還不,果子林棗樹、頻婆樹都有蟲。桃木也非良種。我家爺說了最高五百五十兩銀,不賣我們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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