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今天,只是大早起的,不一定來呢,約莫是下晌。”蓮心頓一頓,輕彎的眉梢里盛著一點擔憂,“姑娘,施大人來得越來了,起初隔三差五地來,到如今,一連許久不見人影。”
“他忙呀,”韞倩轉來臉,像是說服,或者說服自己,“自打奚家大老爺走后,京城里掣肘潘懋的擔子就到了衛大人、施大人、桓哥兒這些人頭上。上回他還說,正在聯絡各省的員上疏呢,這信件來來回回的,得耽誤不功夫,有那不敢上疏的,他還要費心游說他們。”
蓮心晴空,枯燥無云,“奚大老爺那麼忙,還帶著姑去上任呢。聽椿娘說,他老人家在京時,戶部閣兩頭跑,日二三更才得歸家。可他不論多晚歸家,夜夜都要去給姑請安。倘或有心,總得出一點空來的。”
“那姓盧的今日在不在家?”韞倩不想在這話頭上多做糾纏,轉了談鋒。
蓮心嗤嗤一笑,遠遠指揮幾個婆子掃洗院子,又將韞倩攙回屋,“昨日聽見說老爺今日要往哪家去送東西來著,大早起就往城西去了,要回來也得天黑。”
歇在榻上,蓮心招呼丫頭擺了早飯,又是些翅肚鮑參,吃得人膩膩的,韞倩不,單吃了一碗稀飯,要些果脯來吃。有一沒一地吃一會兒,又去床上睡覺。
迷迷糊糊睡到午晌,聽見蓮心到床前來,“姑娘,施大人來了。”
一下坐起來,好像一片死水落下一朵花,點起細細的漣漪,如此驚心魄。走到妝臺,一壁描眉,一壁吩咐蓮心,“把那件酡的單襖找出來我穿。”
蓮心稍寸一瞬,柳眉輕疊,“那件薄啊,穿著冷。”
“不要,你找出來。”
裳找出來,妝也描好了,也正巧穿綺窗,冷清清的屋子喧囂起來,是無聲的歡喜,這間架了三四個金熏籠的屋子才算是真正暖和了。盡管韞倩上單薄的裳擋不住寒風,但的心是暖的,簡直像裝了一顆太在腔里頭。
打簾子走出來,施兆庵亦從那邊小廳的屏風后頭踅出來,穿著夾的棉布直裰,里頭有些棉絮洗得團在一,厚的地方厚,薄的地方薄,顯得人臃腫不平,鼻尖凍得發紅。
可他看韞倩穿著單薄的襖,比還急,走上來握的手,“你怎的只穿這一點?”
韞倩不肯告訴他,怕穿多了人腫得不好看,臉上帶一抹意,捧起他被北風吹紅的手,“你怎的也只穿這點?”
蓮心搬來凳子催他們進去,坐在門前,將厚厚的綿簾子起條往外頭細看,里撲進來一場風,吹得三個人都打了個寒。
那兩個托著手踅到屏風后頭,落到榻上,韞倩忙捉了他的手在炭盆上烤。施兆庵滿不在乎地笑一笑,將手著,“我原是穿的銀鼠的直裰,外頭還穿著紫貂的法氅,可走到鋪子里,只有這件舊棉直裰給我穿,伙計們的裳,哪有什麼好的?我只好換了趕著過來。”
“辛勞你,為了來瞧我,還得挨凍。”
他把手熏熱了,才敢去環的腰,抬著下朝圓案上點點,“那是師傅我捎來的孝敬你的禮,說是有勞你照顧生意。是兩只燒、四條繡好的絹子、一雙鞋、一片三尺的織金緞,你留著賞人裁裳穿吧。”
“有勞他費心。”韞倩說著,端起腰來,微鼓著腮,朝他攤開雙手,“你的禮呢?”
施兆庵佯裝懵懂,“什麼禮?”
“喏,人家買賣人都知道送禮孝敬我,你的禮呢?年下了,你總得送我年節禮呀,這時候不拿來,未必你還要登門拜年不?”
他把額心輕扣,面帶愧地笑笑,“說到這個,還真給忘了。這些日子忙得不行,趕著在年前把那些信送出去,通政司里又有許多疏本要篩查整理。家中又是好幾門親戚來往走,忙得我腳不沾地,原是要給你備禮的,一來二去的,就……”
“算了算了,”韞倩撇撇角,須臾,十分地笑出聲,“誰真要你什麼禮了?就是說話逗逗你嘛,未必我還缺你點東西不。”
他陡地噗嗤一笑,由懷里掏出個華麗的布條來,揭開是一支芙蓉金釵,“你還真缺這個。”
“什麼呀?”
“我從我母親屋里麼尋來的。”
韞倩大驚,將那支簪子拿在手上翻來翻去,“雖說我沒有一樣的,可也有好些金簪子,這支也沒什麼稀奇呀,為什麼要,外頭打一支不就好了?”
“外頭可打不著,”施兆庵那簪子,笑容有些落寞,“這是傳家的,曾祖母給了祖母,祖母又給了我母親,母親平日也不戴,留著給兒媳婦。”
但他是了來的,冥冥中,幾如這段來的,若不,大約沒機會明正大的得到了。韞倩恍惚中有些明了,把簪子孜孜斜云鬟,對他挑挑眉,“好不好看?”
與釵輝,也蓋不住的天然風華,施兆庵俯下去吻,“你怎麼著都好看,連蒙著蓋頭,也覺得你好看。”
與他撕磨的勾起來,忍不住笑,“你眼神好,蒙著蓋頭你也瞧得見人長什麼模樣。”
“是覺,”施兆庵退開兩寸,近近地盯著的眼睛,“就好像,前世我就認得你。”
韞倩把眼一彎,好似在他釅釅的眼里,找到了前生,“真巧,我也是這樣覺得的。”
言訖,他便歪著臉復摁下來,舌尖似兩條蛇綿綿地/尾,意迷中,他們一齊倒下了。的腳尖不留心踢著炭盆,“叮咣”一聲,震得神魂歸,忙推他的肩,“不行不行,我請大夫來瞧過,我有子了。”
他的臉就懸在眼前,因此電火石間,他眼里倏地匆匆過的那一驚懼,終難逃的法眼。也隨之生出一驚懼,短短一瞬,長如千年萬年的一瞬后,他們彼此都收斂了這分驚懼。
施兆庵笑起來,一如既往的神雋秀,“什麼時候瞧的?”
彼此融的呼吸里,韞倩懂得他匆匆流的懼怕,或是怕死,或怕名譽掃地,或怕前途坷折,都沒關系,都是凡人,誰不怕呢?但是,仍然聽見以為早已死去的心在破碎,是一片玉,從不肯為瓦全的執著。
于是決定不告訴他,連試都不要試,沒有一份是經得住這樣的恐嚇的。要把這份曾照亮的純粹意保存,讓它冰封無塵,永不去不該的界限。
笑笑,推著他坐起來,自己也跟著坐起來,拂整發鬢,“九月下旬大夫來瞧過,算著日子,是盧正元的。”
施兆庵有些本能地失落、酸楚、苦、五味雜陳涌闐在他膛里。片刻后,又從這些復雜的難過里涌出一點劫后余生的輕松,是另一種本能。
韞倩歪著臉笑看他,敏銳地捕捉他眼里游過的一輕松,也故作輕松地嘆,“唉……怎麼不是你的呢,要是你的,拼死了我也離了那老不死的,同你去你家,跪在你父母跟前,要死要活,隨他們置,橫豎我們倆在一起。”
髤紅的圓案上有一片干燥冷的,于事無補,拯救不了寒冬。施兆庵把眼盯著那片黃澄澄的半面,仿佛在里頭,是與前程的一番較量,撲朔的塵埃與他父親撲朔的一番話一齊朝他襲來:
“在場,千萬不要授人以柄,奚子賢就是前車之鑒。他運氣好,又是經國之才,皇上還要用他,就算潘懋要整他,皇上也要保全。可你有沒有那樣好的運氣,你最好自個兒掂量掂量。”
這席場警示之言,字字他錐心刺骨,束里,漸漸塵埃落定了,蒙在潔凈的案上一點淡淡灰。
他酸地笑一笑,聲音發悶,好似即刻就要哭出來,“我也很憾,孩子不是我的。”他扭過臉來,笑得比黃連還苦,“我遲到了,是不是?”
他是真的很憾,他沒有他想的那樣偉大,也沒有。同時也很抱歉,他遲到了,又要早退。
韞倩同樣憾,沒有想的那樣強悍,以為在莊萃裊的苛待責罵下已經鍛煉了一副金剛不壞之。沒想到,還是輕而易舉地被一個眼神、一句暗示,擊得潰不軍。
幾如一場暴風雪將心的廢墟掩埋,眼里的淚也掩埋蒼白的目中,一個干燥凌厲的冬天在面上凍結。
但還是笑著,把手塞進他的掌心,原諒與默許他一切的非得已,“沒什麼憾的,遇到你,就是我這輩子覺得最有指的一件事。”
燒得滾燙的炭把屋子凍的冷冰冰,施兆庵的手像抓住一抹余溫,抓住,相無言。
他知道,已經懂得了,就像最開始隔著蓋頭的一相握、隔著車簾的一對視,他們都似穿越千年萬年,默契地找到彼此。到如今,又默契地松開彼此。
由綺窗爬出去,懸得高高的,施兆庵也與一齊走了,就像他來時一樣,喬裝打扮,恭敬順卑,遇見小廝便與小廝打趣,遇見丫鬟便與丫鬟調笑,嬉笑怒罵地偽裝著自己,走過那些重重宅門——
這不是屬于男人的地方,他該重回屬于他的天地,在場、在仕途、在皇權催磨自己,最終煉為爐火純青的下一個施尋芳、或是潘懋,運氣好的話,又或許能為奚甯,誰知道呢,大約只有天曉得。
他走后,韞倩在熄滅的炭盆前坐了很久,腦子里一霎空空如也、一霎滿滿當當,好像前景一腦地倒在腦子里,匍匐在里頭,著那些碎片找尋還能夠持續溫暖的星火。
蓮心搬回凳子,走到榻上喊他:“姑娘,您發什麼呆呀?這回怎的不定件裳,您不定,他下回怎麼來啊?”
說話間,蓮心添了炭,一點死灰再度復燃。
可韞倩還是覺著渾上下冷冰冰的,從骨頭里冷出來,或許有凌厲的風,從那些枝枝節節的歡笑片段里撲過來。著肚子往臥房里走,仿佛捧著在廢墟里找到的一枚星火,輕飄飄的聲音從前飄至背后:
“他不會再來了。”
他不會再來了,于是就捧著他種在上的這枚帶著溫度的火種,準備捱過這個寒冬,以及,捱過接下來,一生一世的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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