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何公開場合, 皇帝周圍都會有兩個門下吏:左史記事,右史記言, 隨侍中。
二人記錄下來的起居注歸太史令封存, 或用來修史,或用來警醒人君,是絕之件, 平時非用不能啟。
朱晏亭想要拿到出事那日的起居注。
此事太過敏,曹舒是中臣,即便和一向走得近也不敢冒險向他打探。
局勢不明朗, 宮中的眼線一條也不能, 免得弄巧拙。
正躊躇之時, 忽想到了一個人——祿大夫顧眄。
這是王韞素的夫婿,在平燕王之以后加進爵,至祿大夫、給事中,可以行走中。
此人出高貴,父親是五大夫、前武威將軍,家族很早就發跡了。至從明面上,半點也和皇后牽扯不上。
但朱晏亭見慣人冷暖, 知道現在自己落困局,對昔日好友指不大, 只是死馬當活馬醫。
沒想到王韞素不但很快命人送來了顧眄弄到的一張寫在布帛上的起居注謄抄本, 還送了一匣子珠寶首飾。托信稱: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希殿下一定要珍重玉。這些都是從章華帶來的嫁妝,不像宮廷里的珠寶都有銘文,使起來不便。希無論如何也要平安誕下皇子, 以圖后效。
朱晏亭打開看了都有些吃驚, 王韞素出嫁時最引以為傲的嫁妝九春朝玉燕釵都送來了。
展開那日的起居注, 一言一行都載在。
日昳時,上幸上林苑獅苑渭臺行在所,恒王齊漸、護軍將軍趙睿、羽林軍中郎將劉之、太中大夫鄭思危隨侍。
黃昏時,中常侍曹舒詣行在所,上更。
人定時,詣桂宮。
從中常侍曹舒詣行在所,到人定時這期間“更”的三個時辰,就是遇刺之時。
按照朝館太醫的口徑,曹舒那時候去送的口信便是可能小產。從那之后,就是齊凌不愿意讓起居郎跟隨的私時,極有可能立即輕車簡從來昭臺宮了。
嫌疑直指向。
唯有能控制皇帝來的時間,判斷他急,輕車簡從,便可準在昭臺宮附近,實施刺殺。
那件事過去兩天了,齊凌傷未知,仍舊沒有大肆的查,是否當真顧忌,查出來是?
朱晏亭閉了閉眼,親手將謄文燒了,下了移宮的詔令。
……
府對皇后的態度到奇怪,一日前還堅持上書不肯移宮,忽然態度急轉彎,非但不再抗拒,反催起府來。
府雖上下一頭霧水,但皇命在前,后命在后,不敢耽誤,很快將移宮的日子定了。
當日,清晨天還未亮,皇后已在昭臺宮嚴妝以待。
前來假節迎接的是太仆、右將軍、錄尚書事的謝誼和護軍將軍、駙馬都尉趙睿,規格之高可迎駕。
謝誼十分客氣,在朱晏亭對著代表駕親迎的節旄行過禮后,自己向朱晏亭行了揖禮。“恭迎皇后殿下回宮。”
趙睿也隨他行禮。
朱晏亭一一回了話,對趙睿說:“恭喜將軍。”
趙睿垂頭深揖:“末將沐皇恩,戰兢惶恐,唯效死以報。”
趙睿在平諸王這幾年屢屢獲晉封,執掌軍,如今定親同昌長公主,作了駙馬都尉,真正當了王家“自己人”,正是春風得意時。
對比當初戰功在他之上的李弈,如今已是一無所有、袍澤離散、生死懸于一線的階下囚,實有云泥之別。
趙睿自忖自己著實顯眼了些,因此對朱晏亭格外尊敬殷勤,唯恐出一點驕氣,招人刺心,奉迎不迭。
輦沒有走昭臺宮過昆明臺到建章宮再未央宮這條悉的道路,而是繞道桂宮,到了皇帝居住的“中”。
桂宮、未央、長樂三宮挨連,宮殿群極其龐大,各殿相對獨立,如座座孤島聳峙,依靠道道飛橋廊道相連。
桂宮宮臺軒閣飛檐疊著飛檐、樓影鍍著樓影;刀戟甲士刺棱棱、白森森,看得久了,恍然生出些這些會像幢幢門扉一樣合攏、雨一樣的箭矢會朝人飛來的錯覺。
恰這日,腹中孩兒偏與為難,制造些不厲害、又不容忽視的疼。
仿佛還未出生,已經知道前途未卜,危機四伏。
至雍門時,朱晏亭下令駐輦。
新任的中宮仆叩拜檢視時,見額上已起一層汗,融了脂膩香。
朱晏亭閉著眼睛,面白如紙,只吩咐了三個字:“侍妝奩。”
捧著妝奩進來的是椒房殿新晉的長,斑白的發一不茍的挽著,先用白絹拭汗水,再撲上英遮掩汗漬。
數十人在雍門下,周遭卻十分安靜。
日明晃晃流瀉,燥熱讓人希有一點聲音,哪怕是風聲和蟬噪也好。
長整罷了儀容,沒有立即退下,而是低眉順眼微笑道:“當年,奴婢在長亭殿做事,還被抬舉給章華長公主梳過一次頭,長公主的頭發也和殿下一般濃,緞子一樣。”
朱晏亭且驚且疑看了一眼,這批替換的宮人一定會讓齊凌過目定奪,竟還能用到長亭殿的老人……從這細微又覺出了一安排者的溫,蒼白面稍得緩。
命鸞刀啟盒,賞賜給一只寸許、足一斤的金蟬。
輦并沒有直接去未央宮,而是轉道桂宮,停明殿,近中。
前的來將朱晏亭扶下輦,沒有引到正殿,也沒去燕居側殿,而是繞側闕登級而上,最終停在了一高臺上。
衛士戒備極嚴,周遭幾乎達到了幾步一哨、十步一巡的程度。
臺上四面視野開闊,繁復逶迤的復道天街、疊次的重檐廡殿如浩瀚海上堆擁的粼粼波浪。長風浩吹,當中立著蕭蕭肅肅的一道影,遠看袍被風卷散,心里一提,走近了見脊背著,依稀舊神,心才稍稍放下。
行禮問安后,抬起眼,看見齊凌雙目也正著,一如往日,全無異常。
風滿高臺,朱晏亭有千言萬語想訴,卻像都被掠過耳梢的呼呼長風帶走了。
“你來。”齊凌對招了招手。
便似到蠱般的,孤走了過去。
高臺有仞百尺,其下刀戟之凜凜的泛著寒白,是一座良木錦繡堆起來的懸崖峭壁,輕輕巧巧立在軒畔,還沒有怎麼顯懷,像一陣風就能將吹落下去。
齊凌輕輕抓住了在袖下的手,察覺那只手冰冷,手心里有汗,似懼似疑的猛蜷了一下。
他輕輕一嘆:“皇后懼高?”
朱晏亭閉了閉眼:“高臺多悲風。”
齊凌問:“朕一直有個疑問,書里寫,楚有九嶷山,覆有云夢澤,茫茫不見日。有人說,一息臺能遠觀云夢澤,吹納九嶷云氣。章華的一息臺究竟有多高?”
他聲音溫溫和和的,像無數次說慣了家常,這般娓娓耳側,莫名讓人心定下來。
朱晏亭此時才察覺,他的手早已被風吹涼了,與手指相纏,淺淺接在袖口,不愿放開。
提起一息臺,側了側頭,陷對故鄉的回憶中,跳得極烈的口稍得平復,風也不再絞,呼吸逐漸順暢了。
“很高,像天梯一樣,太會從丹鸞臺的屋檐上升起,月亮從階梯下沉下去。我小時候像真的站在丹鸞臺頂上抓到過星辰。”朱晏亭面上浮起微笑,想起那是一個夏日黃昏,抓到一道星辰亮,又又跳,喚侍讓母親一定要來,小心翼翼捧起來攤開手,不過是一只飛散的流螢。
“后來,妾十五歲離開了丹鸞臺,一直到長大十八歲才得以再回去看一眼,卻發現它才十幾丈高,不過是三重樓疊在一起。后來妾了宮,又發現它還不如龍首山的天階一半高,和椒房殿比起來,都如山岳和砂礫了。”朱晏亭不無失落的道:“可能是我那時候小,看哪里都很大、很高。我長高了罷?”
齊凌含笑聽說完,忽抬起手作勢要拍腦袋,停在華勝葳蕤的額發畔。
冰涼的袖口拂在面上,朱晏亭先發覺自己像小姑娘一樣紅了面容,才看到自己簪的橫斜參差的尾簪將他風中卷纏的袍劃破、勾了。
忙抬起頭手去解。
齊凌的氣息就在耳邊,忽然問:“朕如果早點上稟父皇,迎你作太子妃,你會不會過得好些?”
那尾簪做得極其致,明明是金子雕鑄的,卻不知彎了多曲、折轉了多遍,綢絞其中,越理越散,越鉆越深,剪不斷,理還。
的指節也像要被纏進去,心間一陣的。
“我若是太子妃,會坐視舅舅夷平我的母族嗎?”
齊凌笑著打趣了一句:“以你的子,恐怕又要來一出‘竊符救趙’……唉,你……”
“我竊不到符的。”朱晏亭認真道:“你會賜死我,否則你的太子之位也不保,這就是為什麼舅舅不讓我早早的嫁給你。”
齊凌聽得心中一寒,他忽然發現,自己恨了朱晏亭這一浸骨的清醒,卻也幾乎發瘋的執迷著的這點清醒。
穿破這些錦繡堆疊的權、聲犬馬的愉悅、世人共迷共做的華麗慘淡迷夢。從未出其中,卻過早的清醒過來,從幽淵之底著他。
因著那點將裝點得孤高矜貴的清醒。在這一瞬間,他終于釋懷,問出了那句話。
“是你做的嗎?”
*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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