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偶遇

雷雲和雙林上前要給楚昭施禮，楚昭忙笑著扶了雷雲道：「不必，孤今日也是便裝出行，要與民同樂，不曾清寺。要過年了，王府裡無事，今日和諸位王府文士出來走走賞賞梅。」

一邊又看了眼雙林，他老老實實低了頭站在雷雲後頭，彷彿方才唸出那首促狹詩的是別人一樣，可憐他們一群人正在那照壁墻後頭賞玩上頭的題詩，恰好有幾位文士也詩興大發正往上寫詩，偏巧就聽到雷雲的大嗓門在說話，他心裡正詫異如此巧合，就聽到他這數日不見的小侍開唸了這一首如此促狹的歪詩，活生生把這滿壁的題詩都給罵進去了，他在後頭哭笑不得，只能慶幸自己幸好沒有在這些人的慫恿下也題詩一首，否則也要變那支撐另外一邊墻的「滿墻屁」中的一首了。

這孩子倒也乖覺，顯然知道自己不小心嘲了一群人，如今低頭在那裡裝死，偏偏他今天穿的新讓他不似從前那般沒有存在，看著倒像哪家的富貴小公子，神清骨秀，眉目致致，只是薄紅得有些反常，臉頰也著有些反常的紅暈，想是那藥毒還沒完全疏散。

這卻讓他想起那日的景，紅暈漫布的臉和膛，熱得不像話的……以及那韌的腰肢、的、修長的繞在他背上，他耳尖忽然也微微發熱起來，不再去看雙林，轉頭和文鏡笑道：「想來孤這副總管很合先生胃口，這樣大俗話也能得先生一句贊，適才我們多人絞盡腦寫的錦繡詩文，也難得先生一句誇獎。」

文鏡笑道：「有些文人客自詡風流，到詩題字，唐突勝景，作踐山水，今日見這小兄弟暢所言，正中下懷。」他倒是毫不介意這又將適才那題詩的幾個文人罵了進去，一邊上前拉了傅雙林的手笑道：「我與這位小公公十分投契，正想找日子好好聊聊，今日相逢不如偶遇，王爺莫要差遣他。」

楚昭含笑道：「能先生的眼，也是他的福氣了。」何宗瑜道：「眼看也到午時了，卑職與方丈代了，讓他在禪房準備素齋，還請殿下移步。」

楚昭笑看了雷雲一眼道：「雷侍衛也一同前來吧。」雷雲連忙垂手稱是，一行人在知客僧的帶領下到了禪房，那裡果然備下了極緻的膳食，楚昭坐下，雙林站到他後持了壺替他斟茶，楚昭看了他一眼知道這些場合他坐下同桌吃飯他也吃不好，倒教別的王府屬覺得他輕狂，原本只是覺得在外頭偶遇心裡高興便教他跟了來，如今他侍的份倒是有些尷尬，雖然品級不低，卻是伺候自己的，今日陪他遊寺的多是王府文以及當地名士儒生，同桌吃飯多落人口舌，心下有些暗悔，又捨不得就他走了，因此看他斟了茶，便低聲和雙林道：「你去外頭吃了候著孤。」

雙林低聲應了走了出去，外頭知客僧早得了吩咐，備下了緻素膳，另外有兩名侍衛年青得很，頗為面生，看他出來都站起來行禮道：「傅公公。」

雙林看了眼他們個個著藏青無紋飾的侍衛服，並無品級，心知大概這就是雷雲說的那些死士了，點頭回禮道：「幾位侍衛大人看著面生，是才到殿下邊當差的？」

當先一名黝黑的年約十七八的年走出來道：「卑職天樞，這位是天璇，我們之前都聽因喜總管吩咐，前些日子才到殿下邊當差的，外邊還有兩位侍衛名為天璣，天權，他們先在外頭當值，等我們吃完出去換班。」

雙林看他答話簡練，態度謹慎，目明亮，舉止幹練，心裡暗自點頭，應了兩句，被他們讓到上首坐下，簡單吃了點素齋，好在這幾位侍衛也是寡言語，又作極快的人，雙林正好得了自在，幾人默默無語吃完後，天樞和雙林說了聲便又去換了當值的另外兩名侍衛來吃飯。

眼看著裡頭飲酒作詩，已是做起覆來，輸的人要麼飲酒要麼作詩，只怕還要許久時間，雙林又被楚昭吩咐了等著他，不好便走，索只說解手，走了出來自己在外邊的梅林裡緩緩走著，

他本是和雷雲出來散心，結果偏偏遇上楚昭，不免覺得全世界都在和他做對，心抑鬱難解，自找了一塊向的大石頭那裡坐了看著一樹一樹紅梅發呆，雪中紅梅分外鮮艷，似曾相識的風景讓他想起了多年前自己跟著仍是太子的楚昭以及雪石出府賞梅的往事來。那一天發生的事太多，但他卻藉機走，在外邊自由自在了幾年，如今想來，雖然那幾年創建鏢局胼手砥足十分辛苦，卻居然是他最自在的幾年。

楚昭進了梅林轉了個，便看到他的小侍正看著梅花上的雪靜靜出神，眉目涼薄，神淡淡，眼梢角都落落寡歡。雖然今日晴朗，卻仍是冷得，他卻既沒戴帽子，也沒穿披風，淡淡的和灑在梅花殘雪上，他坐在那裡倒似一副畫得極淡卻極有神韻的水墨畫，只是，若是為這幅畫題句的話——楚昭腳步頓了頓，腦裡冒出了一句詞來：忍教長日愁生。誰見夕孤夢，覺來無限傷。

他這是在愁些什麼？他仰慕自己，如今得償所願，雖然面薄躲出去了那麼久，自己也顧念他的面子，也覺得有些不知如何和他相，索便也由著他在外頭裝病躲懶，但是他應該是高興的吧？那日一時意，也許是憐惜，也許是想著獎賞，索順水推舟，後來卻也也有些思想他，所以今日巧遇，心中歡喜非常，忍不住留了他下來，只是看起來，怎麼心思又多重了幾分？剛才不還和雷雲談笑風生唸打油詩嗎？怎麼一見到自己倒又這木頭樣子了？

他心裡覺得有些不悅，解了上的披風，過去披在雙林上，雙林吃了一驚擡起頭來看到他忙站起來，楚昭比他高了一個頭，只是按了他肩膀笑道：「想什麼呢？這就吃好了？這石頭上涼，怎麼出來也不穿上披風，柯彥說了你還要慢慢調養，等藥毒散去，你可仔細些才好。」

雙林微微掙了下，覺到那大氅上蓬鬆的貂裡，夾雜著楚昭的味道，籠罩著他，他十分不自在，他退開幾步要解開那大氅，卻被楚昭按著肩膀不了，正要說話，卻聽到梅林裡有兩人在說話，似乎是過路閑談的樣子，其中一人聲音酒意甚濃：「那文鏡號稱什麼足智多謀，今日一看也不過如此，恃才兀傲，悖謬乖張，淺薄猥瑣，真是可笑。」

另外一個低沈些的聲音笑道：「王爺重他非常，今日還誇他襟懷夷曠，有晉人風，聽說這左相的位子就是留給他的。」

前頭那聲音嗤笑了一番道：「怪道我說呢，這麼多宿儒名士在這裡，如何就到他了，看到今日他那公然拉著王爺邊權宦太監獻的樣子，幾十歲的人了，對著一個十幾歲的小太監喊什麼小兄弟，喊得我皮疙瘩都起來了，真真的是丟盡了讀書人的臉了，簡直恥於與他同為僚屬。」

楚昭臉一沈，便要出去，雙林忽然拉住了他的袖子，擡頭輕輕搖了搖頭，楚昭看他眼睛清澈，一時啞然，聽外頭另外一人繼續道：「王爺還是分得清的輕重的，你沒看吃飯的時候那侍只是站著伺候？可見王爺心裡明白得很呢，外頭大事，還是要靠著咱們來的，這位王爺從前在京裡就名遠颺，虛懷若谷，最是謙厚和氣的，不是那等蔽於權幸、昏聵不明之人，再說那姓傅的公公聽說也是有些能幹之，聽說那海堂就是他監造的，王爺也算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了。」

先頭那人道：「不好說，你看看他剛才唸的什麼侮辱斯文的打油詩，若不是文鏡拍掌稱好，只怕當場幾位題詞的大人就要翻臉，也就王爺一貫謙和，太過和氣了些，邊人就恃寵而驕起來了。聽說前兒開平郡王世子因為怒了那侍，被王爺給了難堪，開平郡王親自來賠罪，王爺都沒給郡王好臉，後來聽說開平郡王回去後，生生把世子給打斷了，關在家裡讀書。這雖然份卑微，卻是貴人邊伺候著的，個個都是手眼通天了，只是那文鏡一貫號稱清高傲骨的，如今居然也如此諂骨，著實令人看不慣。」

另外一人道：「王爺的前程，不可限量啊，如今上頭的這位……君心難測，將來的事如何還不好說呢，知道兄臺一貫剛直，你也先收斂收斂脾氣，難得王爺禮賢下士，求賢若，王府裡待遇優厚，聽說過了年就要開海堂文會，四方大儒雲集，眼看這遼東一帶，文脈將興，風雲際會，魚龍得水，到時候你我正可大展拳腳，就算不能顯親揚名，也可一展才華。」

兩人說著說著遠走了，楚昭看雙林已解了下來自己的大氅，捧在手裡，低頭站在一側，睫掩映著眼眸，看不出神，他深呼吸了一下，知道自己今日本來出來是為了拉攏藩地文人的，若是鬧出不快來，旁人不道那兩個文士有辱斯文，卻只會說自己袒護宦，偏袒文鏡，識人不明，文人相輕相罵起來，個個一張能把你說得一文不值，從前父皇就最忌憚這一點。

只是他如今只覺得一口氣悶在中，上下不得，而如今和雙林說什麼都不合適，他覺得雙林比那些文士更重要更得他心，可是多年收到的正統教育卻知道他這話說出來不合適，「孤更看重你」這句話在舌尖滾了滾，到底嚥下去了，他深深看了雙林一眼，往禪房走了回去，雙林跟在他後頭，和從前一樣安靜而輕巧，他卻從來沒有如此清晰的覺到他的存在。

青巖寺賞完梅做了詩大家盡興而歸，楚昭回了王府，因喝了酒又從外頭回來，不得服侍的人們又忙了一番伺候他摘冠換，梳頭洗臉，薑湯熱茶，待安定下來，他看旁邊伺候的英順問：「適才雙林和我一同回來的，人呢？」

英順微微低了頭道：「他和因喜總管告了假說外頭有點急事兒需要理，已又出了府去了。殿下若是見召，小的命人去傳？」

楚昭有些悵然搖了搖頭，沒說什麼，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雪石剛宮的那段時日，無論如何也不肯和他出宮去見舊友，更不願意和他去參加什麼宴席、文會。

他忽然好像知道了為什麼雙林明明得償所願，卻比從前更憂傷而心事重重了。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可是他與雙林之間的距離，不僅僅只是舟人與王子之間的距離，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夢，他想起死前絕看著他的雪石，大概，那不僅僅是因為沒有得到他的回應。

可是他不知道怎麼做才能他高興起來。似乎事又回到從前，他除了賞賜，還能做什麼？

楚昭問英順：「如果是現在，什麼事能讓你高興？」

英順想了一會兒道：「到宮裡十多年了，小的特別想家，若是能見一見家人，那就最好不過了……」一邊說著，眼圈已是紅了。

楚昭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