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二十三年元月初四, 容舒與顧長晉一起出發前往大同。
途徑龍山時,二人在青巖觀逗留了一晚。
青巖觀依舊只有一師一徒,依舊只有兩間破破爛爛的茅屋。小道寶山見到容舒與顧長晉, 十分驚喜,興高采烈道:“你們離去后, 這間茅屋我一直沒回來住, 師尊說你們會再回來。”
原還以為師尊說的這話是在哄他呢, 不想竟是真的。
他說著就推開了茅屋的門。
容舒往里了眼, 這茅屋的確就是容舒與顧長晉離開時的那模樣,連那日留在榻上的一發帶都還在原先的位置上。
“寶山道長有心了。”笑著道。
他們這一行人就只有與顧長晉來了青巖觀,旁的人都在山腳的客棧歇著。
容舒帶了從路上買來酒水佳肴,與清邈道人、寶山一起在大殿外的亭子里用膳。
用完膳,清邈道人一捋垂在臉側的白眉,朝顧長晉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說話?”
顧長晉了清邈道人一眼,輕頷首, 旋即便對容舒道:“昭昭, 你先隨寶山道長去大殿拜三清神尊,我與觀主說完話便會來尋你。”
他們今兒之所以心來來青巖觀,便是容舒想要見一見清邈道人師徒,順道拜拜大殿里的三清神尊的。
顧長晉的話一落,便笑著應道:“, 你不必急著來尋我, 我拜完三清神尊便回茅舍等你。”
說完便與寶山往大殿去了。
大殿離這涼亭極近,半刻鐘后, 小道與容舒便進了大殿。
然二人才剛進去, 寶山忽地揪了揪容舒的擺, 道:“能否請太子妃現在此稍等小道片刻?”
容舒見他滿臉漲得通紅,還道他是人有三急,忙道:“你自顧忙去,我這頭不必你伺候。”
寶山疾步從往側門出殿去了。
大殿的側門有一條通往清邈道人茅舍的小徑,前幾日師尊也不知為何,竟問他想不想去上京,說他不能在青巖觀住一輩子,總要下山去歷練一番。
方才寶山一聽清邈道人要尋太子說話,便是擔心師尊要將他丟給太子。
這才悄悄過來,想聽清邈道人與太子殿下的話。
寶山就藏在茅舍的窗子底下屏息等著,他走了小徑,來得比清邈道人和顧長晉還要早。
等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便聽得“吱呀”一聲嘎的開門聲從屋里傳來。
很快清邈道長的聲音過窗牖傳出——
“殿下來青巖觀,可是有話要問老道?”
“是。”茅舍里,顧長晉坦然應道:“孤此番前來,是想問問道長,孤此生可還會有子嗣之緣?”
清邈道人長眉一挑,他猜到這位太子殿下來此地,定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原來是為了問子嗣之緣。
清邈道長靜靜著顧長晉。
一個用盡了所有功德,連來世都未必會有的人,可還會有子嗣之緣?眼前這男人在問出這話時,心中定是有了答案的。
“老道不知。”清邈道長搖著手里的扇,緩緩道:“若真要老道推測,大抵是不會有。可是殿下,曾經的你,也不曾想過人是真的可以死而復生。是以這世間啊,無事是不可能的。希再是渺茫,依舊是希。”
似是對清邈道長的話早就有所預料,顧長晉面十分平靜。冥冥中,他約能覺到,他這一世多半是不會有子嗣緣了。
可昭昭想要個他們的骨。
他心里頭多存了一僥幸,這才來此青巖觀見清邈道長一面。
如今聽罷清邈道長的話,他也不覺意外。
“多謝道長解。”顧長晉道。
“殿下何須與老道言謝?”清邈道人失笑,“殿下與太子妃娘娘來得也是湊巧,老道正好有一事相托。”
“何事?道長但說無妨。”
清邈道人道:“老道命數已盡,此生本是無憾,唯一一點牽掛便是我那傻徒兒。若是可以,還殿下從大同歸京之日,能來龍山把寶山帶走。至于他的去,便由殿下安排罷。”
顧長晉微微一怔,下意識向清邈道人。
這位朱鶴發的老道士,不過一年不見,竟蒼老了許多,比四十年后的他還要蒼老。
顧長晉愣怔了片刻后便明白了,設下那個逆天陣法的人,不僅僅是他,還有清邈道人。是以,付出代價的人也不僅僅只是他。
“道長——”他輕蹙眉。
“殿下什麼都不必說。”清邈道人抬起手里的扇,率道:“殿下可知,有多人窮極一生都不能見老道之見,歷老道之歷。老道,此生幸哉!亦無悔哉!”
顧長晉沉默良久。
半晌,他道:“令徒寶山,孤會送到欽天監,弱冠一過,他若是想離開欽天監,孤會派人送他離去。”
清邈道人行了個道禮,“殿下費心了。”言下之意,是滿意顧長晉的安排。
窗外,小道聽罷清邈道長的話,踉踉蹌蹌跑回去大殿,細白的小臉滿是淚痕。
茅舍,老道士聽著小道士遠去的腳步聲,嘆了一聲,對顧長晉道:“小徒殿下見笑了。太子妃那頭……”
“無妨,孤沒想過要瞞。” 顧長晉平靜起,道:“孤該去接了。”
茅舍離大殿不遠,他這一路走得很慢。玄靴踩出一個又一個深坑,他甚至忘了披上大氅,任由風雪落滿。
他到大殿時,殿便只有容舒一人。
背對著他,微微仰著頭,靜靜著大殿里的三尊神像。
“昭昭。”顧長晉輕喚了聲。
容舒回過,清潤的眼干干凈凈,沒有淚。
朝他走去,溫婉笑道:“與觀主都說好了?”
“嗯。”顧長晉牽起的手,道:“走罷,今兒早些歇息,明日一早我們便要下山去。”
山里的夜格外冷,茅舍里沒有地龍。
容舒與顧長晉相擁著躺在榻上,他們蓋著厚厚的被子,用溫溫暖著彼此,竟也不覺冷。
容舒的腳被顧長晉用肚捂著,他笑:“從前你一覺冷,就喜歡將腳往我里鉆,像兩只從冰窖里逃出來的小倉鼠。”
容舒也笑,同他翻舊賬:“可你不僅抖開我的腳,還扯壞我的小。”
顧長晉輕笑:“也就那一回,后來你再將腳往我里鉆,我哪一次不是一不地任你鉆?”
容舒在男人低沉的笑聲中輕哼了聲。
顧長晉著的背,忽然道:“昭昭,我們可能不會有一個生得既像我又像你的孩兒。”
容舒枕著他的肩,幾不可聞地“嗯”了聲,這事聽寶山說了。
半晌,道:“顧允直,你拿什麼換我了?”
這問題,容舒曾問過的,只那時顧長晉卻說不重要。
“有你在的這一世才是最重要的,昭昭,現在的我們是所有憾還未開始的我們。是以,不要回頭去看曾經有憾的我們。”
容舒于是不再問。
可方才聽罷寶山哭哭啼啼的話,容舒忽然又想問了。
這一次顧長晉沒再回避,而是道:“功德,我做四十年皇帝換來的功德。還有我的命,或許還有一個人虛無縹緲的來生。”
他抱,在耳畔溫聲道:“你知道的,我甘之如飴。”
容舒沉默了許久,久到顧長晉忍不住抬手卻的臉,怕在掉淚珠子。
容舒卻一把握住他的手,臉輕蹭了下他帶著薄繭的手,道:“你不信命,我也不信命,你換回了我,我也定要換回來你。”
顧長晉一愣,旋即彎下了眉眼。
是他小瞧了。
他在眉心落下一吻,應道:“好。”
容舒微微一笑,在他上回了一吻,道:“這樣好的顧允直,怎可以沒有來生?”
一個多時辰前,當著三清神尊時,在心里默默地許下了一個宏愿。
天地為證,三清神尊敬上。
他顧允直可為我沈舒傾盡一切換我再世重來,我沈舒亦會傾盡所有換他一個來世。
來世的沈舒,不僅要他、護他,還要繼續當他的妻,延續他的脈,生一個既像他又像的孩兒。
龍山上,天地蒼茫,風雪寂寂。
大殿里的三清神像慈悲地遙著掩埋在風雪里的茅舍。
翌日一早,容舒與顧長晉下山,繼續前往大同。
容舒記得大同府的那場馬瘟便是在二月里開始的,只這一次,有與顧長晉在,這一場馬瘟再不會來了。
他們在一月廿六抵達了大同,韃靼軍來襲時,往后一個多月,顧長晉數次披甲上陣,與穆融兵分兩路,一前一后夾攻韃靼軍。
他的上又落了新傷,容舒心疼得,卻也莫可奈何。他時常會在夜深的時候進來營帳,在上落上一吻,又匆匆離去。
顧長晉忙,在大同亦是忙得腳不沾地。從前在揚州府籌備軍需以及先前在上京安置流民、孤寡老的一番經驗眼下在大同府俱都派上用場了。
三月,顧長晉設下的計謀功,前世發生在大同的馬瘟蔓延在韃靼軍的馬棚里。
四月,韃靼退兵,顧長晉與穆融領著大同的所有熱男兒乘勝追擊,直韃靼皇廷,韃靼經此一役,元氣大傷。
五月,顧長晉班師回朝。
抵達上京的那一日,正是五月廿一。
城門滿了人,容舒騎著小錐與顧長晉一同城。
如今策馬策得極好,那一艷紅的騎裝將襯得宛若慈恩山的一株楓樹。
深扎在土里,卻不畏寒秋凜冬。愈是冷的天,便燒得愈紅。
嘉佑帝與滿朝臣公俱都在金鑾殿侯著了。
顧長晉跟在柳元后前往金鑾殿時,容舒去了坤寧宮見戚皇后。
戚皇后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半天,方笑道:“雖瘦了些,但神卻是比從前好了。”
頓了頓,又目贊賞道:“你在大同做的事,本宮與皇上都知曉,你做得很好。”
他們離去的這五個月,從大同府送來的戰報里頭都會夾雜著一封信。
那信是專門給戚皇后看的。
信中說的俱都是太子妃的事,事無巨細到連太子妃在二月里生了凍瘡都一一稟明。而那一次,前來送戰報的將軍回大同時,帶了一匣子宮里制的治凍瘡的藥膏。
容舒亦是猜到在大同的每一樁事,戚皇后都知曉。
聞言便應聲道:“多謝母后。”
戚皇后著的目極溫,“你與太子比從前的皇上和我都要做得好,皇上已經讓禮部擬好了傳位的圣旨,太子登基后,便會立即冊封你為皇后。那一日將會比你大婚那日還要累,你這幾日在東宮好生歇息罷,為那一日做準備。”
容舒抬眸向戚皇后,忖了片刻后道:“皇上的龍……可還康健?”
“無妨的,你不必擔心。”戚皇后輕輕一笑,道:“將宮里的一切與你們后,我與皇上也算是無事一輕,終于能做點我們從前想做卻不能做的事。”
著容舒,含笑道:“我與皇上說好了要一同去北境住上一段時日。”
容舒垂下眼,幾度翕,卻終究是沒說出甚,只伏拜了一個大禮。
戚皇后留了容舒在坤寧宮用午膳,之后便差人送回東宮。
容舒回到紫宸殿,在湯池里泡了整整一個時辰的澡,盈月、盈雀見怔怔著湯池里的水不說話,也不敢吱聲。
容舒換好裳,絞干了頭發便讓盈月們退下,兀自抱著個月兒枕,在榻上躺下了。
原以為要輾轉反側好半晌方能睡,不想頭一沾上棉布枕便沉沉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間,瓣忽地一陣熱,有人叼著的想要撬開的齒關。
容舒以為自己依舊在戰鼓轟轟、狼煙四起的營帳,忙松開齒關,咕噥道:“顧允直,你快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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