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了李鬼后，李逵一路上沉默了許多，低著頭不知想些什麼。

曹對他心思若燭火，拍了拍李逵背道：“鐵牛，可是覺得一時發了善心，卻放了個豬狗不如的人，不僅不領，還口口聲聲侮辱，因此不快？”

李逵吐出口悶氣道：“為何天下竟有這等鳥人？”

曹道：“天下人諸般皆有，有善自然有惡，有明辨道理的，自有冥頑不靈的，若是為此生氣，一輩子也氣不過來。我只問你，你當初放他，是圖他謝你麼？”

李逵聞言，歪著頭想了片刻，搖頭道：“圖他謝我什麼？我只是憐他有孝心，不愿殺個孝子。”

曹道：“這便是了。你本來無圖于他，又何必惱恨他那些言語？發現騙了你，一刀殺了便罷。我再問你，下次若再有人說家里有老娘要養活，你還殺他麼？”

李逵口便要說殺，但是仔細想了想，緩緩搖頭：“萬一那廝真的有個娘，我豈不是連他娘也害了？”

曹聽了甚喜，拍著他背道：“你看，其實明白的很。殺他，是因為你要殺他，饒他，是因為你要饒他，種種抉擇，皆是你的本心，既是本心，便可無悔。至于別人領與否，值得與否，是他們本心，又關你何事？你心里本有道路，大步直行便是。”

李逵聽了雖有些不懂，卻又覺得心中豁然開朗，不由笑起來道：“哥哥說的必是正理，我娘先前也曾教我，你只做好自己當作的，莫去管別人如何說。這般想來，什麼好人、壞人，也都是看的人不同，譬如被我搶錢的那些牢子，必然看我是當殺的惡人，哥哥們眼中，鐵牛卻又是個好人，我如此，別人也是如此。因此若是擋了我們路的，管他好壞，一斧子砍殺了賬，若是不擋我們路的，必有人當他是好人，何妨恕他一恕？”

曹聽了這番話，先驚后喜，不由振聲長笑，拍著欒廷玉道：“你聽見了麼？這鐵牛看似懵懵懂懂，竟是個有宿慧的，他說的這番道理雖不微，世人又有幾個能看明白？”

欒廷玉也自贊嘆，又道：“小弟看來，還是哥哥教誨的好。就以今天之事，他難得發好心，卻放了個狼心狗肺的，他這廝死腦筋，若不是哥哥開導，說不得日后就徹底沒了這一善念。”

三人越說越高興，也不覺走路疲憊，待走到李逵家所在的百丈村董店東時，日已平西，照著那些樹木、田園、屋舍都金晃晃的，恍若年時的舊夢。李逵看在眼中，鄉涌上心頭，腳步不由急切起來。

曹兩個跟著他，走過一間間屋舍，忽然李逵停在一門前，頭吞咽，砍殺千百敵人也不曾抖的手，不可抑制地抖著，半天才將那扇門推開，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房里暗黑一片，挨著墻一張木床，上面坐著個年老的婆婆，驚聲道：“是誰來？”

曹看去，發現那婆婆眼睛睜著無一神采，竟是一個盲人，手上拿著一串念珠。

李逵帶著哭音道：“娘啊，鐵牛來家了。”

那老太太聞言，古井般臉忽然泛起溪水般律，整個人都瞬間活泛了起來，又帶著一不可抑制的焦躁，出手道：“我兒，你這幾年卻在哪里？來、來，讓娘你。”

李逵這才發現他娘竟是盲了雙眼，不由哭道：“娘啊，你的眼睛怎麼看不見了？”一邊上前，抓住娘兩只爪般枯瘦的老手，放在自己臉上。

臉急不可待地上下著兒子的臉，泣聲道：“你走之后，我日日牽掛，哭干了淚，因此眼也瞎了，兒啊，你一向在外面可好？可沒再打架、惹出什麼禍事吧？”

李逵見自己老娘越發老的厲害、瘦的厲害，一雙手在自己臉上，便如森森骨骼一般，想起自己在外不缺魚用，老娘一年到頭還不知有沒有口吃，一時間心如刀絞，眼淚如涌泉般流下，哭嚎道：“娘啊，鐵牛不孝啊，鐵牛自己在外面吃香喝辣，娘竟瘦了這般模樣，鐵牛只該天打雷劈啊。”

李逵的老娘輕輕打了兒子一個，啐道：“胡說！天打雷劈也是掛在上的？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他，言無忌、言無忌……”

李逵這般雄壯鐵漢，滿臉虬髯，偏偏他瘦小枯干的娘還念叨著言無忌，這場景十分有趣，但曹和欒廷玉看在眼里，卻只覺容。可憐天下父母心，什麼時候看兒，都是未長不懂事，需要自家呵護的模樣。似李逵這娘，若論氣質、學識，和牛皋的娘卻是天壤之別，但子之心，何嘗又一相差。

李逵連忙道：“對對，鐵牛胡說八道，娘別放在心上。娘啊，俺如今卻也出息了，做了大，要來接娘去福，對了，大哥還給鐵牛說了一門親事，是個又孝順又懂事的好子，娘啊，讓和鐵牛一起孝敬你。”

鐵牛老娘聽了驚喜莫名：“我兒說了親？還當了？恁地卻是菩薩保佑，只是你大哥哪有本事給你說親？他自個還顧不來自個哩。”

李逵道：“娘啊，是我結拜的兄長，武植武大郎哥哥，他是谷縣的都頭，替我平了司，要帶我去谷縣，讓鐵牛也當個都頭，還有個欒廷玉哥哥，他是一個教師，正是兩個哥哥陪我一起來接娘哩。”

鐵牛老娘驚道：“哎呀，那是貴客登門啊，鐵牛你怎地不請人坐，你快給人倒水啊。”

曹上前，就在炕沿坐下，那炕上的味道十分刺鼻，曹卻是恍若不知，手握住老娘的手，溫言道：“老娘，我就是武植武大郎，如今在谷縣做都頭，你家鐵牛是個好孩子，我和他結拜了兄弟，我們接你去谷縣，讓他好好孝敬你老，你的媳婦和親家，如今都在谷縣等你去呢。”

李逵老娘聞言，干涸多年的老眼，竟又滲出淚花，住曹手道：“多謝武都頭，武都頭大恩大德吶，我家鐵牛有福，遇見貴人啦，可是老婆子眼睛看不見，如今行不得路了，再說我一個瞎婆子，可別把鐵牛的媳婦嚇跑啦。”

李逵道：“如何行不得？鐵牛背娘趕路，到了縣西村，那里有個朱富哥哥，已經備車等著我們，用車載了你去。至于媳婦，敢嫌棄我娘，我便、我便不要了。”

曹笑道：“老娘放心，你那媳婦宋寶蓮，是我親自為鐵牛說的親，你這兒子是個憨厚樸實的人，我如何會替他挑那花花腸子的子？這個媳婦和親家，都是通達理的人，老娘就放心福吧，待到了谷縣，我去請名醫來看眼，若能治的好，老娘啊，你還要給鐵牛帶孫兒吶。”

這話一說，便似一陣強心劑，老娘頓時有了神，笑道：“好好，我去，我去，若能給鐵牛再帶幾年孩子，便是死了也心滿意足。等他大哥回來，和他大哥說一聲。”

李逵道：“等他做什麼？兒子自背你去便是。”

話音未落，他的大哥李達提了一罐子飯來，見屋中許多人，頓時吃了一驚。

有分教：男兒赤樸勝黃金，或恕或殺皆本心。含怒長兄破門去，鐵牛背母虎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