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聽到杜士儀收復河北全境回師長安了，而且還帶著南王李係，朝堂上的羣臣只是單純的震驚，宗室們則是瞠目結舌措手不及，但對於李隆基來說，則是深深的驚恐。他知道自己這一次用了怎樣的手段，知道杜士儀被拖在河北的這段時日是最後的機會，也知道如果南王李係倘若有所察覺，那會是何等結果，更知道把高力士犧牲出去，自己會完完全全爲孤家寡人。可他沒辦法甘心，沒辦法認命，只希能夠最後賭一賭！

可現在這投了所有賭注的豪賭，顯然已經要輸了！杜士儀從河北迴歸長安，沿途要經過這麼多郡縣，要驚無數主司僚佐，可卻沒有一個人給長安這邊傳來訊息，又或者沒有一個人能夠給長安這邊傳來訊息，這代表什麼？不是杜士儀已經有那樣強有力的實力掌控局勢，就是那些員們已經背叛了他這個天子，無論哪一種可能，全都把他往萬丈深淵進一步推了一把！

儀王李璲剛剛的高興勁已經全都變了驚懼，他周遭三尺之都不見半個人影。每個宗室都下意識地離他遠遠的，彷彿生怕沾染這位準東宮上的黴氣。尚未告宗廟祭祀天地，只是在百跟前被宣佈爲東宮，可轉瞬間就遭遇了這樣的逆轉，大唐建國至今，又或者說從古到今，何嘗有太子這麼倒黴的？

李隆基剛剛已經幾近失語，此時此刻勉勉強強才迸出了幾個字：“大逆……不道……”

然而，他的聲音在這喧譁一片的大殿之中，已經只剩下他這個天子自己能夠聽到。這樣一場勝利來得太過令人措手不及，而且大軍的回師奏捷也同樣來得太過意外。縱使連裴寬也無法確定這背後究竟發生了什麼，究竟代表著什麼。儘管剛剛被天子明褒實貶諷刺了一番，但在這種時候，爲左相的裴寬不得不轉過來，大聲彈這哄哄一片的局面。

可今日實在是來得人太多，除卻殿上這些，殿外勤政務本樓廣場上還有品級較低不能登殿的員，所以他一個人的呼聲就猶如大海上的一葉扁舟似的，飄搖無依，沒人聽從。然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從大殿門口開始，人羣從後往前漸漸安靜了下來，到最後除卻沉重的腳步聲，竟是再也沒有一丁點議論喧譁的聲音。

那腳步聲並不雜，並不是人們想象中的大軍衝上勤政務本樓。當後方讓開一條通路，前頭的人終於看清楚了那個步履蹣跚的影。

是高力士！竟然是高力士！看他雙手包紮得嚴嚴實實的樣子，這是傷了？

李隆基臉上本來就失去了，此時此刻更是猙獰得可怕。他甚至想要告訴自己這是夢境，李係不可能還活著，就算活著也不可能跟著杜士儀回來，而高力士就更加不可能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可隨著那人影越來越近，甚至越過了最前頭的裴寬，距離自己不過數步遠近，他終於驚慌了起來。

“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李隆基虛抓了兩把，胡揮舞著手，幾乎是聲嘶力竭方纔出了聲音，“朕和你君臣那麼多年，待你素來優厚，你就算死了也不該來找朕！”

天子竟然語無倫次說出了這樣的話，下頭宗室和羣臣無不驚駭。而高力士終究就此止步，面複雜地端詳了天子片刻，隨即一不茍地屈膝下拜。

見李隆基甚至連場面話都忘記說了，他又默默站起來，用一種古井無波的語氣說道：“臣奉命和韋尚書扈從南王前去幽州招降史思明，然則抵達之日，范、漁、雲三郡業已收復，故而無法達上命。之後因都播懷義可汗於鎮遠軍請見杜元帥及諸將，南王便帶著臣和韋尚書前去，不意想臣隨從之中，竟有人暴起行刺南王。經查問，此人供認主謀爲侍監中常侍樑若謙。”

高力士用這樣的語氣將這樣一樁駭人聽聞之事娓娓道來，周遭宗室也好，文武也好，全都爲之變。經歷過永王李璘父子的謀刺不自盡亡，行刺南王李係的人究竟出於何種目的，大多數人的猜測竟是一模一樣。一時間，也不知道多複雜的目投向了座上已經完全坐不住的那位天子。

雖說天家無父子，無親，可做到當今天子這樣絕絕義的，從古至今絕不多見！

李隆基用盡全力，這才出了寥寥數字：“高力士，你好……你好！”

“臣之罪，往小裡說，是失察，往大里說，和行刺宗室郡王之人有涉，罪當死。雖然南王深明大義，杜元帥明察秋毫，認爲臣只是被人陷害，但臣已經無地自容，就此向陛下請罪，願免爲庶民，自此永不宮。”

隨著高力士再次跪下深深磕下頭去，李隆基的臉頓時僵了。君臣那麼多年，他怎麼會聽不出高力士的弦外之音？南王李係和杜士儀肯定許諾了高力士很多東西，再怎麼說，也決不至於要讓其揹負行刺一事的責任免爲民，可高力士此時此刻卻偏偏這麼說了！若不是極度心灰意冷，卻又不願意落井下石在他這個大唐天子的心口捅上一刀，高力士何至於如此？

李隆基下意識地巍巍出手去，想要抓住面前這個最後的忠臣，然而，高力士卻已經叩頭後站起來，又衝著他深深一揖，隨即頭也不回地離去。面對這一幕，他終於生出了倉皇、恐慌和後悔，可手腳已經全都不再聽使喚。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悉的背影越走越遠，最後完全消失在視野之中。

高力士不會回來了！和他之前一怒之下逐了高力士出宮那一次不一樣，這一次高力士不會再回來了！

和剛剛鬧哄哄猶如集市的時候相比，此刻的大殿一一毫聲息都沒有，彷彿每個人都在屏氣息聲一般。實際況也差不離，每一個人都在急思考這一系列消息的意義，以及自己該採取的對策，儘管也有人想要出聲質疑這件事的真實，可高力士剛剛的陳以及自請退，卻猶如一塊沉甸甸的巨石在每個人的心頭。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殿上方纔再次傳出了一個不太自信的聲音。

“高力士都回來了，豈不是南王和杜元帥也都已經進了宮？怎的到現在還不見人？”

這樣一個聲音讓很多蠢蠢的人直接閉上了。一想到這會兒殿外恐怕已經佈滿了大軍嚴陣以待，即便那些平素自認爲金尊玉貴的宗室們，也不肚子直打，大臣們也一樣心中打鼓。歷經這麼多年的盛世奢靡，李林甫和楊國忠先後當權的大清洗，朝堂上乾淨而又有風骨的人幾乎十不存一，即便裴寬正在收拾局面，想辦法調回一些能吏，但畢竟剛剛開始做，效有限，現如今這裡的絕大多數人，兩條和膝蓋全都是說彎就能彎的。

更何況，杜士儀不但真佔著理，他還把南王李係給囫圇送回來了！

“高大將軍剛剛說的那個常侍樑若謙呢？不論如何，總得先把人押來，大家審問清楚，這也好真正查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

這一次，斗膽發出聲音的卻是盛王李琦。剛剛李隆基宣佈定立儀王爲太子的時候，怒不可遏的並不單單隻有王李珙，他也一樣氣得七竅生煙，可他終究沒那麼魯莽，哪怕皇子皇孫喧譁一片，他也沒吭聲，可眼下他卻不得不出頭。無論是爲武惠妃之子，還是之前曾經和父親李隆基有過某種默契，他都極其擔心自己的將來，因此不得不抓住這最後一救命稻草。幾乎就在他話音剛落之際，就只聽撲通一聲，彷彿是什麼東西倒在了地上。

“陛下救命！”

隨著這個聲音，一個五花大綁的人在地上滾了幾個跟斗，竟是鼻青臉腫，看不清頭臉。剛剛盛王李琦才問了那麼一句，這會兒如此一個人就出現在眼前，周遭衆人誰猜不到是怎麼一回事？想到天子一而再再而三鬧出這種醜聞，眼下甚至又牽連進去一個皇孫，忠義之人心裡噎得慌，搖擺不定的人心思複雜，而更多的人則是心中憋屈。尤其當一個影出現在大殿門口時，更是吸引了無數目。

“我南王李係雖說只是一無德無能的皇孫，可從前連阿爺爲太子都被李林甫楊國忠先後制，我沒有勇氣，也沒有機會爲天下黎民做一點事，這一次命去幽州，也並不是甘心願的，可我還是義無反顧地去了。大父承諾的東宮之位，我並不在乎，大父讓我解杜元帥兵權，自己爲招討元帥，我亦是誠惶誠恐，不敢竊據其位。可我一來一回尚不到一個月，怎麼到了大父口中，就變了杳無音信，疑似被人謀害？

我自從進河北道之後，來來往往全都是大軍扈從，人人都擔心我有半點閃失，可到頭來圖刺殺我的，卻是從長安一直跟我到鎮遠軍的人！而且早不出手晚不出手，卻當著杜元帥和郭大帥等衆多大將濟濟一堂的時候刺殺我！”

南王李係從被行刺的一刻到現在，肚子裡也不知道鬱積了多恐慌，多後怕，多怨毒，此刻一腦兒全都兜了出來。他突然大步進了大殿，隨即暴起一腳將地上那個傢伙給踹了一跟斗，繼而便厲聲問道：“當時在場的杜元帥郭大帥等諸多大將，還有數百名健卒全都是人證，侍監搜出來的來歷不明賞賜是證，再加上這個傢伙，大父可否給天下臣民，給我這個可憐的孫兒一個待？”

“朕是君父，你爲皇孫，朕要你死，你敢不死？”

李隆基咬牙切齒地迸出了這句話，正在大口大口著氣的時候，卻只聽自己前近傳來了一個笑聲。

“這麼說來，陛下是承認此事確實是自己指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