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
從天而降一口大鍋砸下來,把樂知時給砸懵了,“不是……”他皺了皺眉,手裡還乖乖著那隻耳機,用自言自語的音量嘀咕,“我沒有早啊。”
而且是義正言辭地拒絕了。
他又歪著腦袋去看前面的宋煜,大聲反駁,“我沒有早!”
宋煜依舊不做聲。樂知時只好自己琢磨,想到之前在醫務三樓走廊的事,這才明白過來,“剛剛你一直站在下面是嗎?你誤會了,我是把收到的禮還給。”
略去表白者的信息,樂知時把事原封不還原了一遍,像一個乖乖上報每天在學校裡發生了什麼的兒園小朋友,說得繪聲繪,生怕細節。
一個報告了一路,另一個默默騎車聽著,從寬敞的大馬路駛彎彎繞繞的巷子,在起伏的梧桐葉浪裡靠近目的地。
“我都沒有答應,給買飲料也是因為怕被拒絕了難,就說請喝飲料的。而且我給他買的是可樂,我給蔣宇凡也買的可樂,但是我給…… ”
說到這裡,他忽然不說了。也不知道為什麼,越往後說樂知時越有點委屈。他想到了早上開大會的時候那些生討論的表白牆事件。
“你不也被別人表白了?就是那個培雅表白牆,我也要去告狀。”明明是威脅的話,說出來卻沒有毫威懾力,甚至還不自覺減小了音量,顯得格外弱小。頓了頓,樂知時又添油加醋道:“我們班生今天早上討論得熱火朝天,沒準全校都知道了。”
自行車猛地剎住,樂知時吧唧一下子到宋煜後背,得的,沒完的尾音也憋回去了。
“全校都知道的事可不止表白。”
宋煜終於開了口,也勒令樂知時下車。
樂知時當然知道他在說什麼,“我又不是故意的,我那個時候不舒服,不小心喊出來的……”他跟個小跟屁蟲似的黏在他後頭,“那現在怎麼辦,大家都聽到了,應該沒人不知道了。”
宋煜沒給他提供方案,鎖了車往裡走。
覺解釋了這麼多,哥哥並沒有高興起來,看來不是因為這些。
單車停在一棟青灰老洋房前,院門前栽了株高高的廣玉蘭,裡頭是心打理過的小庭院。房子是民國時歐式建築,翻新後裝潢得很簡潔,門口立著一塊和人差不多高的巨大石頭,上面刻了四個字——和啟蟄。
這是宋煜的媽媽林蓉出於興趣好,經營的一家私房餐廳。
宋煜開門簾,樂知時跟著他進去,裡面已經坐了預約而來的客人,是開店時就顧的常客張爺爺,一個退休的大學老教授,一見他倆進來就笑著打趣, “小蓉,你們家大帥哥小帥哥回來了。”
林蓉聞聲從後廚出來,手裡還端了一小碟漬春雪桃,擱在桌子上,笑著瞟了一眼樂知時和宋煜。
樂知時是個討人喜歡的,還沒等林蓉開口,自己就乖巧了聲張爺爺。宋煜略略頷首,當做打招呼。
“樂樂又高了,不過還是比哥哥差一截。”
林蓉把樂知時肩上的書包取下來,“總歸是差著三歲呢。樂樂現在還小,也不好,已經長得很快了。”
樂知時強調了一個沒太多人關心的數字,“我一七六了。”
全店最高的宋煜沒參與他們的高探討,獨自走到最裡面的包間。那是間休息室,是林蓉專門給兄弟倆準備的。
林蓉拿出打包得非常緻的餐點,雙手遞給張教授,“回去要趁熱吃啊。”
“辛苦了,”張教授十分高興,“我人就好這口,饞著呢,我這就回去。”
“張爺爺再見。”樂知時主送到了門口。
最初開店的時候,樂樂和宋煜都還在上小學,圖興趣的林蓉只在周一和周五開店,預約模式的私房菜,菜單也沒有,全憑安排。客人相繼而來,又口口相傳,人越來越多,好多人提前一個月預約,後來林蓉就把營業時間放開,一周四天,也方便過敏的樂知時中午吃飯。
午餐依舊盛,白玉瓷盤裡盛滿炸得金黃的香藕圓,剛端上來就被樂知時夾走一個。一口咬下去,外里,比丸清甜,和混了麵的尋常蔬菜丸一比,熬煮過的藕漿又有一種和極為相似的口,韌鮮香。
“藕圓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丸子。”樂知時還沒吃完,又夾起一隻燉得爛的爪塞進裡,赤醬濃油,輕輕一吮爪就抿化了。
不止一個人說過樂知時吃東西的樣子很香,甚至還有人建議他去做吃播,看他吃東西的樣子就能下飯。
林蓉端著冰糖藕進來,“開學典禮好玩嗎?”手放在宋煜肩上,眼睛卻看著樂知時,“宋煜今天的發言怎麼樣?沒忘詞吧。”
原本像小倉鼠一樣瘋狂進食的樂知時忽然停住,腮幫子鼓鼓囊囊。
“哎呀,真忘詞了啊。”
“沒有。”宋煜沒理睬樂知時的眨眼暗示,添了碗藕,“只是發生了一些事。”
樂知時裡的爪忽然就不香了。
不會吧,說好不說的。
“發生什麼了?”林蓉一臉好奇。
宋煜淡淡瞟了一眼樂知時,“是他。”
“樂樂?樂樂怎麼了?”
樂知時慌得不行,眼睛在宋煜和林蓉兩人之間打轉,還提前搖頭撇清關係,“我沒有……”
“他沒戴銘牌,被點名批評了。”宋煜喝了一口藕,抬頭看見震驚的樂知時,“還差點遲到。”
和想像中的說辭不太一樣。
“銘牌?”林蓉小聲驚呼,“啊,是我,我洗服的時候一起取下來,好像不小心把兩個銘牌都放到哥哥房間了,怪我怪我。”
說完一臉抱歉地看向樂知時,瞥見前的銘牌,“欸,怎麼戴上了?”
樂知時心虛地解釋,“哥哥給我拿的。”
外面有服務生,林蓉匆忙應聲出去。樂知時舒了口氣,忐忑地看向幫自己打掩護的宋煜。
“都是我搞砸了你的發言,對不起,我下次不會再吃錯東西了。”
藕是冰鎮過的,宋煜吃下去一小碗,本來覺得舒服不,火氣也下去些,可一聽到這沒找準重點的道歉,表又冷下來。
問題在打斷發言上嗎?
可樂知時表可憐,他又著火問:“你的藥呢?”
面對突如其來的發問,樂知時怔了怔,小聲解釋:“之前的用完了,今天帶了瓶新的,去育館的時候趕不及拆開,就放教室裡了。”說完他又補了一句,“我也沒想到自己會發病……”
宋煜直接反問,“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今天我不在呢?”
這句話把樂知時問得愣住了。
如果今天宋煜不在,他肯定就真的危險了,那麼大劑量的過敏原。
他不說話。宋煜又冷冷道:“我不可能一直在你邊。”
“為什麼?”樂知時皺起眉向他。
過敏的危險後果對他的震懾力不及宋煜說出的這一句話。他無法想像某一天之後宋煜不在他邊。
“我以後會天天帶著藥的,不會再出現這種況。”樂知時垂下眼,“我真的記住了。”
宋煜並非想要讓樂知時一直道歉,一想到今天的狀況,他就克制不住緒。
但沉默片刻,他也沒再繼續說下去,“吃飯。”他又盛了一碗藕,手拿瓷勺一顆一顆把蓮子藕裡的枸杞挑出去,放到另一個碗裡。
一起長大,一起度過十一年,樂知時完全可以讀懂宋煜的語氣,他這麼說就意味著這事兒翻篇了。心里松了松,他高興地嗯了一聲,拿起筷子連著給宋煜夾了好多酸辣藕帶,“吃這個。”
這是宋煜從小到大最喜歡吃的菜,不需要復雜調味,脆的口就賽過一切蔬菜。藕帶是尚未膨大的藕,手指細,白細長,斜切段下鍋同乾辣椒炒,出鍋前烹一圈陳醋,孔隙間吸滿湯,脆爽酸辣。這種夏季特供的水生菜,過了九月就再也沒有,又貴,長途運輸很難保鮮,很多城市都吃不到。
“要是春夏秋冬都可以吃藕帶就好了。”
聽著這話,宋煜將那碗藕推到樂知時面前,語氣沒太多緒:“天天都見到,你就會不覺得好吃了。”
短暫的賞味期限才顯得珍貴。
每天都見,就了新奇和期待。
“才不會。”
他沒想到樂知時會直接反駁,眼神中有些訝異。
樂知時帶著點孩子的篤定,語氣堅定:“我喜歡的東西就是願意天天吃。如果說為了換花樣就吃一些並不喜歡的,有什麼意義?最好每天都擺在我面前。”
宋煜筷子一頓,“你不膩嗎?”
樂知時猶豫了片刻,沒有直接回答。宋煜沒繼續等答案,自己靜靜吃飯。
“如果是我最喜歡的,就不會膩。”他把最字咬得很重,彷彿在這是一個深思慮後的答案。
宋煜晃了神,猝不及防被樂知時一口塞進一個藕圓,皺起眉,一臉莫名其妙。
“給你吃我最喜歡的藕圓。”樂知時仰著臉看他,和剛來他家的時候一模一樣。
那時候的樂知時天天粘著宋煜,什麼都不懂,中文也不太會說,但會很直接地用行去表達。宋煜每晚睡覺前,都會在枕頭邊發現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有時候還藏到枕頭下面,硌著了才知道。
每次宋煜都把這些小玩拿走,可第二天又會出現在他枕頭邊。
後來的某一天,洗完澡出來的宋煜正巧捉到“肇事者”,見樂知時踮著腳長了乎乎的胳膊夠到他床頭,把小火車和宇航員放在枕頭邊。
被抓住的樂知時也解釋不清,英文裡摻著簡單的中文詞彙黏黏糊糊說個不停。宋煜整理了好久才明白過來,原來他是想把自己最喜歡的玩送給他,陪他睡。
當時的他卻一口回絕,“我不要你的玩,我又不是小孩。”
樂知時當時就哭了,可到了晚上的時候,他又拿著玩對宋煜乎乎說了一大堆奇怪的英文,告訴他,這個真的很好,這是我最喜歡的玩。
最後宋煜沒了轍,只能留下他的小火車,把宇航員塞他手裡,“一個就夠了。”
那天晚上宋煜躺在床上,面無表地擺弄著小火車頭,不知發了什麼機關,火車頭亮起燈,嗚嗚嗚著,停不下來。害他做了一晚上夢,夢裡團子哭個不停,抱著他不撒手。簡直是最可怕的噩夢。
這麼多年了,一點沒變。
吃完飯,兩人撤了桌子,把立在牆角卷好的兩個榻榻米床墊拿下來鋪好睡午覺。
“高三辛苦麼?我聽說你們三天就用完一筆芯了。”樂知時放好枕頭躺上去,向宋煜。
宋煜從架子上拿出一本《國家地理》翻看,“我也才剛上高三。”
好像也是,而且他這麼聰明,應該是沒那麼辛苦的。樂知時著天花板,他不願意上高中,現在的捲子都多得做不完了,上了高中他可能會死掉。
過敏和哮都沒能讓他死,做題做死就有點太丟人了。
看樂知時還對著天花板眨眼,宋煜放下雜誌命令他:“睡覺。”
樂知時哦了一聲,閉上了眼。
見他終於消停,宋煜把夏涼被扔過去,空調溫度也調高兩度,這才躺了下來。
樂知時閉上眼的樣子很乖。那雙大眼睛好像是他全部生機的唯一容,一旦合上,人就羸弱許多,蒼白許多,會讓宋煜不控制想到上午他發病的樣子。
心是有存檔的,會在一瞬間拉回到某個時刻。
見風長是許多大人對孩子的形容,尤其是許久不見,猛地一見會詫異這孩子怎麼忽然間就長大了。但明明樂知時就是和他一起長大的,每一天都在一起。宋煜依舊會這麼覺得。
看到這樣安靜躺著的樂知時,宋煜會忍不住想到他第一次因為過敏住院的樣子,也是這麼安靜,小小一個。
那是六歲的宋煜第一次意識到危險的含義。
“宋煜哥哥。”樂知時突然間睜開眼,猛地側轉過來,猝不及防和宋煜面對面,距離很近。
正要指責他還不睡覺,卻見樂知時一臉天真地發問。
“我第一次過敏是什麼樣的,你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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