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宜的腳步踉蹌,連頭都不敢回,直到越過屏風,才敢稍稍放松。
用手住口,垂眸大口息著,雙不停的發抖,淚水自眼眶中涌出,止也止不住,慌忙用帕子去拭,待手指到那滾燙時,不由想起聞瞻脖頸間的溫度,也是這般灼熱。
江知宜心中一沉,目不斷渙散,險些要栽倒在地上,低頭看自己的手,只覺失魂喪膽,這雙弱無骨的尖尖十指,從前用來端藥碗、繡花樣,唯獨沒用來過取人命。
床上人不知何時醒來的,此時雙目微睜,正過因拉扯而被揚起的紗幔,看著的影一點點消失在屏風后,只在刺繡細紗上留下一抹影影綽綽,復又昏昏沉沉的閉上了眼。
不知過了多久,江知宜方平靜下來,攏了攏衫,緩步上前拉開殿門,朝著躲避到一邊的李施招手,佯裝慌道:“李公公,皇上好像發了熱,你快去請太醫來。”
李施應聲略微遲疑,立即抬步往外跑,待跑了兩步又回過來,一腳踹在還站在原地的小太監上,高聲斥道:“沒眼力見兒的狗崽子,還不快去太醫。”
支使完那小太監,李施又不停腳的往殿去,皇上極生病,這回突然生了熱癥,還不知究竟如何,總得有人伺候。
而皇上的脾古怪、忌頗多,旁的奴才躁躁,一不小心便又惹出事端來,讓人不敢放心,還有由他親自照看的好。
況且皇上的一切都與他們有關,主子要是出了什麼事兒,他們當奴才的,哪還有命活?
榻上的聞瞻依舊在昏睡,江知宜隔著很遠匆匆瞥過一眼,沒有再靠近,只是客氣的囑咐過李施好好照看之后,便以自己不宜在太醫面前面為由,轉頭去了偏殿。
皇帝龍有恙,來的太醫陣仗頗大,算上提著藥箱的小廝,滿滿當當的要塞住半個殿。
人多事兒也多,了幾個位高的太醫把完脈,他們對如何醫治又各執一詞,既要顧慮藥效,又要考慮盡量傷,一群人七八舌的爭論了許久,才擬出個最為妥帖的方子。
聞瞻是在太醫們走后不久醒的,他上的余熱還未消,整個人都帶著病中的懶怠,蒼白的臉、微微發紅的眼眶,顯出幾分平素沒有的羸弱來。
李施從殿外端藥進來,瞧見他起了,大驚小怪的“哎呦”了一聲,將湯藥放在桌上之后,忙過去將枕墊在他背下,上絮絮不止。
“我的主子,您昨夜里發熱,怎麼不知會奴才一聲,這迷迷糊糊的燒了一夜,子怎麼得了,您說您要是有個好歹,不是奴才以死謝罪嗎?”
剛才太醫瞧過,說皇上這熱癥怕是昨夜里就起了,他也不知道皇上是沒發現,還是不肯說,就任由子這樣燒了一夜,直燒得人都昏睡了過去。
若不是江家小姐早起覺出不對來,著他去了太醫,再任由皇上這樣燒下去,他就是有一百條命,也抵不上。
說來此事也怪他,皇上自宮以來,每逢宗廟之祭,多都有些萎靡不振,雖不至于染疾,但總歸是子不太爽朗,皇上近來常呆在玉鸞宮,他不怎麼敢侍候,便把這茬給忘了。
聞瞻被他尖細的聲音吵得頭疼,抬手了眉頭,半瞇著眸往屏風張一眼,方道:“江家小姐呢?”
他燒了一夜,這會兒雖然醒來,但到底還是虛弱,言語里明顯的中氣不足,還帶著些糙的喑啞。
“怕被太醫們瞧見,這會兒正在偏殿呢。”李施端起藥碗,用勺子攪了攪,上前半步,弓腰就要去給他喂藥。
聞瞻皺眉止住他的作,朝著偏殿的方向揚揚下,只道:“去過來。”
“要不等您喝完藥……”李施端著藥碗遲疑不決,不敢違抗他的命令,但又急著給他喂藥,一時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讓來喂。”聞瞻惜字如金,撂下這句話后,再次用寒意裝點眉眼,掩住病中的虛弱,恢復了不可親近的模樣。
但病癥不饒人,管你是天子還是奴才,他雖裝得并無大礙,但只有他自個兒知道,此刻他上像是有一把猛火,正燒著他的五臟六腑,讓他不得輕松。
要誰喂藥自然是皇上說了算,若是不讓他稱心,恐怕那藥得被掀到自己臉上。
李施不敢多留,匆匆穿過長廊,輕叩偏殿的殿門,刻意低的聲音帶著些殷勤:“江姑娘,皇上請您過去呢。”
殿門“吱呀”一聲打開,江知宜提緩緩而出,抬眸了他一眼,溫聲詢問:“皇上醒了?子可有大礙?”
迎著日而立,眉間春水盈盈,隨著一顰一蹙掀起波瀾,排扇般的羽睫在眼瞼落下影,玉減香銷的量,纖細的如同一縷隨時會離去的輕煙,將將撐住那件月白蝶紋的細褶緞,就著后朱紅綠瓦的莊嚴,愈發顯得格格不。
李施這才注意到面上猶有淚痕,以為是被皇上突然昏睡嚇著了,忙出言寬:“江姑娘不必擔憂,咱們皇上子底兒厚,且有福澤庇佑,今日不過是著了涼,不礙事的。”
“公公所言極是。”江知宜勉強扯出個笑臉,畔微微莞爾,那汪春水隨之漾。
兩人一前一后穿過長廊,李施在正殿門前停下腳步,朝著拱手行禮,斟酌著語氣:“江姑娘,奴才有幾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公公但說無妨。”江知宜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禮,微垂的目中藏著些不耐。
對于來說,李施說的話,愿不愿意聽、聽不聽進心里是兩碼事兒,與皇上同一線的人,在這兒,已經失了真誠以對的機會。
李施笑著,眉眼都到一起,與滿臉的壑縱橫極為相襯,他面容上流出討好之,說的極為誠懇,像是掏心窩子的為著想,乍一聽還能品出幾分真心來。
“江姑娘,奴才知道您過的委屈,但您也得想想,事既已到了這個地步,您也得另尋出路不是?咱們皇上的確是難相與了些,但他到底是這世上最尊貴的人,誰也違逆不得,您還是得稍稍收著些子,才有安穩日子過啊,你們鎮國公府來日興許還能依仗依仗姑娘呢,您說是不是?”
近日種種,他都看在眼中,知道江家小姐并非逆來順之人,但他人掌控之下,要反抗談何容易?不過是自討苦頭罷了。
皇上并非毫不解風之人,且后宮并無人,若是肯低頭服,贏些憐珍惜,足夠在這兒立足,說不定這地位還能更上一層樓。
江知宜不聲的睨了睨他,面上是似笑非笑的模樣,好像還想給彼此留個面子。
“公公在宮中侍候十幾年,深諳如何討主子歡心的道理,所以才得皇上重,但公公也要知道,并非人人都爭著要往高走,您要榮華富貴,可不能推我這樣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人在前頭。”
這話說的別有深意,鎮國公家的嫡如何上不得臺面?低下卑賤的人是他李施,為了討皇上歡心,來勸阿諛逢迎。
“這……”李施暗酌眼前的骨頭難啃,抬手虛晃的打了打自己的,訕笑著再次行禮,給自己打圓場兒,“是奴才多了,江姑娘聽過就忘,萬萬不要介懷才是。”
說著,他手做出請的手勢,將姿態放到極低,又道:“主子正在里頭等著,湯藥還沒來得及喝,勞姑娘心。”
江知宜未再看他,快步進了殿,可將到床榻的時候,又生出些畏懼逃避之意來,倒不是害怕皇上,只是有些難以正視要取人命的自己,到底不是嗜狠心的人,就算面對痛恨之人,也不能一鼓作氣的手。
“藥在桌上,給朕端過來吧。”聞瞻的聲音隔著簾帳傳出,有些含混不清,像堵著什麼似的,出說還休的意味。
江知宜應聲端藥上前,微微垂著頭坐在床榻旁,目閃爍,躲避著他的眼神,只是一味的攪著手中的湯藥,像是要把這一碗苦水攪弄出個花樣兒來。
聞瞻目銳利,打量著的臉,不錯過任何一個表,突然冷不丁兒的詢問:“若是你今晨起來,發現朕已經死在床榻上,是不是會欣喜若狂?”
問完,他又是自嘲的笑了兩聲,發紅的眼梢染上些凄然蕭索。
“應該會吧。”江知宜表現的極為坦誠,將湯藥湊到他的邊,等著他喝進里。
聞瞻卻不知因為什麼,始終不肯張,江知宜擺正了腕子,也不出言催促,兩人就這樣無聲的對峙著,誰都沒有先。
時間一點一點兒的流逝,直到高抬的腕子都要酸了,聞瞻方推開舉勺的手,從另一手中取過藥碗,仰頭灌進里,又側過子不再看,冷淡開口:“既然你想親眼看著朕死,那便守在這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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