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黑夜漫長,五更鳴,仍是手不見五指。
霓云坊,一名油頭面的紈绔衫不整,一手提著腰帶,一手扶著墻踉踉蹌蹌地走著,里含混不清地著“云娘,給爺親一個”。這廝儼然醉得不分東南西北,全然沒發現自己已經偏離了恩客留宿的花樓,朝僻靜的后院跌撞而去。
和前院攬客的熱鬧花樓不同,后院漆黑死寂,墳冢般森森沒有一人氣。
“嘶,什麼鬼地方,連盞燈籠也無!”醉酒的紈绔打了個冷,穿過院子,稀里糊涂推開一扇門,喚道,“云娘!小娘皮,過來伺候……”
話還未說完,只見一抹冷月般的寒閃過。
那醉酒的紈绔發出“嗬”地一聲,瞪大雙眼,嚨一線極細的痕。
下一刻,鮮噴薄而出,他如斷線的木偶般倒下,死得沒聲沒息。
“何人?”廳傳來一個不不慢的聲音。
“回稟大人,是只走錯了地方的醉貓,屬下已理干凈。”說著,殺人者拖著那剛倒下的尸離去,在雪地里出一道目驚心的暗痕。
府兵潑了熱水灑掃,很快,階前的那點跡也沒了,空干凈得好似什麼也沒發生過。
廳中,瑯琊王紀因按膝而坐,手中不住盤著兩顆麒麟紋核桃。而左右兩側,分別坐著祁炎與姚信,更有京中巡城史、府兵統領八、九人。
“王爺,今夜謀大事,為何不讓前院花樓歇業?”一名下屬道,“人員往來,太過危險。”
紀因一派雍容氣度,徐徐道:“自古富貴險中求,最危險的地方也最安全。若歇業關門,無異于此地無銀,反人疑心。”
說著,紀因盤了盤手中的麒麟核桃,將話題引正軌:“今在座諸位,皆為大公主紀妧所忌,雖滿功勛、忠心為主,卻落了個貶罰不一的下場。當年先帝迫于無奈命大公主攝政,今妖婦挾天子篡權已有九載,遲遲不肯放權,黨同伐異,取帝而代之,先帝每每托夢于本王,未嘗不垂淚嘆息江山毀于婦人之手。”
大戰在即,總要說一番冠冕堂皇的話來鼓舞士氣,或命于天,或顛倒黑白……
祁炎不聲,紀因的手段都是他平日玩剩的。
只是,按照紀因老狐貍的子,不會冒險將所有的棋子召來廳中,定然還有什麼后招埋在暗。
正想著,紀因的聲音傳來:“承天門乃宮城重要防守之地,這頭陣還需給戰無不勝的祁將軍攻克。一來,祁將軍聲名顯赫,能震懾負隅頑抗的大公主麾下;二來,承天門一破,我等才能一鼓作氣圍困長信宮,大公主紀妧權!不知將軍意下如何?”
祁炎面不改,抬起鋒利的眉眼,起道:“臣走至今日,已無退路,愿聽王爺差遣!”
“好!很好!”紀因掌,端起酒盞起道,“敗在此一舉!愿與諸君滿飲此杯,順應天命,誓以死清君側!”
碎雪紛紛,眾人紛紛舉杯應喏。
兩刻鐘后,雪停了,天際傳來約的鳴。
謀士自屏風后轉出,朝著手盤核桃的紀因一攏袖道:“王爺,您將攻破承天門這樣重要的人給祁將軍,是否太過草率?屬下自恃目毒辣,卻唯獨看不懂祁將軍心中所想,此人年紀輕輕,絕非好掌控之人,讓他舉薦姚信已是冒險……”
“你以為你說的這些,本王不曾想到?”
紀因悠然飲酒,笑道,“危險就對了。只等他替本王攻破承天門,就沒了最后的利用價值,本王自會將‘謀逆’之罪扣在他頭上,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讓他替本王去死。本王便可順理章地奪過他的軍權,以‘救駕’為名義宮,豈不名利雙收?”
謀士恍然:“王爺英明。只是祁家在軍中頗有聲,若是負隅頑抗,想殺他并非易事。”
“所以,本王還需一個人質,讓他們投鼠忌。”紀因冷冷一笑,兩枚核桃在他掌心出刺耳的嘎吱聲。
天際一線微,將城門樓閣檐上的積雪映清冷的藍白。
城門外無一行人,護送天子和長公主前往郊廟祭祀的鎮國軍親衛,已整裝待發。
宋元白一戎服,手勒韁繩控制下馬匹,奇怪道:“瑯琊王那老狐貍打的什麼主意?承天門乃是宮城重要防線,攻破它則是首功,紀因怎舍得將這麼重要的任務給你?”
祁炎的戰甲折出霜雪的冷,騎在烏云蓋雪的戰馬上,瞥著宋元白憨憨的小白臉道:“對于宮之人來說,最倚仗的是什麼?”
宋元白著下:“當然是軍權……難道是因為你有軍權,他才這般信任你?”
祁炎道:“軍權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才放心。”
這樣的道理,紀因不會不明白。
宋元白雖然玩世不恭,卻并不傻,轉念一想便明白了其中利害。
“所以這是一場‘局中局’,瑯琊王那廝想借‘承天門兵變’坐收漁利,趁機奪你軍權?”
宋元白大驚,“那你還答應?趁機殺回去將瑯琊王的老巢端了,豈不痛快!”
祁炎冷然一笑,眸子掃過整整齊齊列隊的祁家軍,沉聲道:“再彩的局若是了看客,何來痛快?我想要的,不僅是一場勝利。”
“但你用了窮奇……”宋元白小聲嘆道,言又止。
許久,他嘆了聲,拍了拍祁炎的肩道:“罷了罷了,你一向比我老謀深算,其中利弊你定是早有抉擇,我便不說什麼了。”
祁炎想起了方才潛公主府時所見之景,紀初桃果然好好戴著那枚窮奇玉,連睡覺都不曾取下,不由微微松眉頭。
片刻的溫和,他又重新沉下眉眼,一夾馬腹道:“按計劃,啟程!”
……
紀初桃在榻上失神許久,約好像看見祁炎站在帳簾外的屏風后,對說:“好好待在府中,等我歸來。”
然而驚醒一瞧,屏風后卻是空的,仿佛方才那朦朧的影和嗓音只是夢中幻覺。
紀初桃緩緩抱起雙膝,將自己蜷起來,心想:下雪了,離噩夢更進一步,怎麼可能安心呆在府中坐以待斃呢?
祭天大典于郊廟舉行,一來一回加上祭典分胙,需從清晨忙到下午。
夜戌時,天子和長公主還需登臨含門城樓,大赦天下,接萬民朝拜。
昨夜的積雪覆在屋檐上,一片斑駁的白。一日平安無事,繃了許久的紀初桃府中,長松了一口氣。
但知道,危險并未因冬祭的順遂而消除。
溫了酒暖,正小憩一會兒,卻聽見侍前來通傳:“殿下,宮里的秋史求見。”
秋史依舊不茍言笑,于殿外行了禮,方恭敬道:“奴婢傳大殿下口諭,大殿下因祭祀寒,需在長信宮靜養,晚上登樓恩赦之事,還請三殿下代勞。”
白天祭祀時大皇姐看上去還好好的,怎麼夜里突然又風寒了?
紀初桃也拿不準大姐是做出“重病未愈”的假象以麻痹他人,還是真的生病了。
不過大姐做事每一步都有用意,紀初桃也就不再多想,頷首道:“本宮知曉。”
每三年中,也只有冬至祭天之時,京都百姓才能在含門下,遠遠地一睹天子和長公主的風華。故而天還未黑,門下空闊的廣場已張燈結彩,黑一片人頭。
“三皇姐你瞧,今年的人比往年還多呢。”含門百尺高樓上,紀昭一莊重的帝王冕服,俯瞰太平坊廣場上攢歡呼的人群,慨道,“每次站在高樓之上,朕總覺得自己如蜉蝣渺小。”
紀初桃亦一宮裳俯瞰,輕道:“陛下是民眾的,若陛下都自甘渺小,又怎能照亮世間黑暗呢?”
紀昭有些靦腆,許久,低聲道:“可他們應該對朕很失罷……”
待紀初桃疑過來時,他很快恢復了平常的臉,興致道:“朕去那邊看看。”
紀初桃“哎”了聲,囑咐他道:“今夜人多,陛下莫要走。”
紀昭回首一笑:“放心罷大皇姐!今年加派了不人手,幾乎全皇城的兵力都集聚于此,不會有事的。”
不經意的話語,卻令紀初桃一愣,陷短暫的沉思。
戌時,恩赦大典開始,空中又斷斷續續地下起碎雪來。
百姓山呼“陛下萬歲”“長公主千歲”,將祭典氣氛推向高-。紀初桃著城樓下排排守衛的軍,略估計了一番,約莫有三四千人,的確占了皇城兵力的十之七八,應該不會有什麼意外……
等等!
紀初桃咬,知道自方才起的那不安從何而來了。
按照原計劃,加派軍守衛含門的確能最大限度守護天子和長公主安全,可若是……登樓的長公主并非紀妧呢?
回憶夢境中預示的畫面,宮變應該發生在某年冬天的凌晨,殘雪還未消融之時,故而紀初桃先為主地認定宮變可能發生在冬祭初雪之后的一兩日。但忽略了現實已在慢慢偏離夢境的軌道……
北燕行刺未遂,躬桑春祭危機化解,祁炎提前將墨玉給了,而非是在夢里的新婚之夜……那麼宮變的時機或細節,是否也會隨之改變?
譬如現在,軍傾巢而出守衛含門,而承天門庇護的宮之中,幾乎是了一座空樓。
如果自己是叛賊,此時便是出手的絕佳時機!
難怪大姐要托病。
心臟提了起來,紀初桃低聲吩咐拂鈴:“將函即刻送去左相府,召集所有人……”
一旁,紀昭朝紀初桃離去的方向看了眼,目中閃過幾分遲疑。
……
承天門下,守城的軍應聲而倒,一襲戰甲黑袍的年輕將軍手持兵符,領著一隊親衛策馬而。
幾乎同時,承天門上燈火通明,早已守株待兔多時的瑯琊王攏袖而立,高聲道:“鎮國侯世子祁炎深夜帶兵宮,意圖弒君,乃是死罪!給本王即刻殺,就地正法!”
城門下的黑袍武將慌抬頭,來不及反應,只見箭雨麻麻下,戰馬發出痛苦的嘶鳴,承天門下霎時四濺!
幾乎同時,前往長信宮的路上。
姚信拖著染的長戟,戟尖在地上拖出一路滋啦的火花,朝著輦車中弱的影鷙道:“我說殿下怎的不在永寧宮,原是跑這兒來了。”
他獰笑,說出了夢中一般無二的話語:“宮中清君側,有些。卑職奉命前來保護三殿下……”
話還未說完,只見一箭飛來,直取姚信面門!
姚信匆忙抬戟格擋,箭尖過戟,于夜中迸發出一串劇烈的火星。
未等他息,又是三箭齊發,姚信僥幸避過,而他邊的幾名叛軍則沒有那麼好運了,被飛箭了個對穿,當即撲地不起。
姚信未料紀初桃早有防備,被殺了個措手不及。他然變,怒吼道:“何小人暗算?出來!”
霍謙手挽長弓從宮墻上躍下,抬手示意:“拿下叛將!”
幾十名侍衛涌出,將姚信等人團團圍住。可姚信非等閑之輩,雖然兇悍,但他此番輕敵,只帶了十余人前來擄紀初桃,漸漸的落了下風。
輦車中,紀初桃著困猶斗的姚信,按捺住心底的厭惡肅然道:“姚統領束手就擒,興許還能留你一命。”
“呸!我大好男兒,豈能對一介流折腰!”姚信息著,抹了把角的道,“只是屬下好奇,主上的計謀滴水不,究竟是誰向殿下走了風聲?是殿下的姘夫嗎?”
“只可惜,殿下再也見不到你的姘夫了!”姚信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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