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國公微微調整著呼吸，仿佛后面要說的話，仍讓他心悸不己。

“這深宮里，鬼鬼祟祟太多，要無聲無息的殺死一個孩子，簡單之極，只是誰要殺你呢？不僅我和長衫他娘百思不得其解，連張老太醫都想不明白，你將將三歲，又沒有母族的勢力，對誰都構不威脅啊，何苦呢？”

玉淵低垂著頭，心里極力掩埋的種子，在黑暗深默不作聲冒出一個芽。

“就在我和長衫他娘左商量右商量要如何把你弄出宮時，老太醫突然掏出一個印章，我們夫妻倆一看那印章，竟是高家大爺高樸的私印，這時，我才知道老太醫過高樸的恩惠，高樸臨走前，托他暗中照看好貴妃和公主，現在貴妃和公主都沒了，只有這一獨苗苗，他說自己再無于衷，便對不起高大人，還讓我們夫妻倆別管，這事他來想辦法。”

衛國公的聲音低了下來，“翌日，老太醫往宮里遞了折子，與皇帝在書房里談的整整一個時辰，第二天早朝，皇帝下了道旨，把十六皇子送類。”

“國公爺可知道，他們都談了些什麼？”素來無聲的李錦夜突然開口問。

“鬼知道！”

衛國公安靜片刻，鼻音很重地說：“我只知道三日后，你便啟程去了北狄，還知道老太醫把他最寶貝的孫子給了你，護你左右。你們走后不到一天，老太醫就自盡走了，這事怕是連張虛懷都不知道，我們夫妻因為前幾天才見過老太醫，知道他子骨結實，把事前因后果這麼一想，才猜出來的。”

衛國公衛毫無征兆的停了下來，長嘆道：“君子一諾，一諾千金，老太醫為人真真是……”

李錦夜平素和的面部線條陡然鋒利了起來，目中驚愕，狼狽和說不出的痛接連閃過，好像被人在什麼傷口抓了一把似的。

衛國公話里的意思，再清楚不過了。虎口拔牙，老太醫必是用他自己的命，換了他的命。

玉淵沒有察覺李錦夜臉上的變化，這會神魂仿佛沒太在位，喃喃道：“老太醫是因為我大舅舅的恩惠，才出的手；那麼我大舅舅又是因為什麼，非要幫公主呢？”

“莫非他與公主真有私？”蘇長衫說完就后悔了，恨不得自己一記耳。

這一回，玉淵再沒起反駁，反而低喃道：“倘若是這樣，很多事也就能說通了。”

“這話怎麼說？”蘇長衫追問。

玉淵微微抖著：“其實我心里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我大舅舅會用命去貪那幾千斤玉石，為什麼要在大莘開那麼多的店鋪，然后把辛辛苦苦賺來的錢，統統給李錦夜，原來，竟是這麼一回事。”

李錦夜張張，想要說什麼，卻被衛國公搶了先，“未必啊，丫頭！”

“啊？”

“你舅舅高樸不是這樣的人！”

“國公爺為什麼這麼說？”

“你是沒見過他的人，這人……”

衛國公眼神帶著幾分迷離，聲音放得很輕：“竟一時找不出詞來形容，是我見過的迄今為止最別致的男人。李錦夜啊，別看你一皮囊人間有，又有一皇子皇孫的氣度，若真論起來……你連高家大爺的邊兒都比不上。那可真真是個人，往那人群里一站，你只能看到他，聰明第一，容貌第一，氣度第一，連風流都是第一。”

“爹，風流第一怎麼說？”蘇長衫不服。

“玉瓊臺的群芳宴，花魁選出來，皇孫貴族哪個不是一擲千金只求一親芳澤。高家大爺若在，從不需花一兩銀子，只提筆寫上四句話，便是花魁的座上賓，閑坐一夜，聊風花，聊雪月，一夜聊完，他扔下銀票悄然離去，連花魁的手都不會了下，偏讓人家花魁念念不忘，你說是不是風流第一。”

衛國公搖搖頭：“他這樣的人，連對伎都心懷尊重，更何況是一國的公主，私這種事不會在他上發生，他心中是有大丘壑的人，不類凡夫俗子。若說類或公主對他有恩，他救公主是為報恩，老頭子我還更相信些。”

玉淵咬著，眼前所有的景都被淚水晃得變了形。

仿佛看到一個戴白玉蓮花冠，穿玉帶白廣袖的男子懶懶的倚在椅子上，他清朗潔凈的臉，向對座的花魁，出了一個明如春，得意而友善的笑容。

玉淵低頭，在哭，又在笑。

“高樸貪婪無忌，罔顧法紀，較其父高恒尤甚，不能念為慧賢皇貴妃侄而稍矜宥也。”

這話，是寶乾帝對大舅舅一生的蓋棺定論。

余下的百年，但凡有人提到高樸這個名字，都會與玉石一案聯系起來，腦子里浮出的形容詞便是：貪，小人，卑鄙，無恥。

這樣的評論沉重的在一個死人上，連都覺得被得不過氣來。

清者不清，烈，圣人藏污，賢良納垢……最后都零落泥碾作塵，風流都和黃土一起掩埋了。

抹了一把淚，抬起頭，著李錦夜，微笑道：“李錦夜，你一定要坐上那個位置，這樣我就能抬頭的與別人說，我的舅舅，雖然是個貪，卻是個清潔，聰明，出眾，有小怯且而有大勇的人，他是我們高家人的驕傲。”

李錦夜眉宇間有，當著外人的面，用指腹輕輕拭去阿淵眼角的淚，一字一句：“傻丫頭，那也是我的舅舅。”

玉淵是在笑著的，可眼淚卻越越多，流不盡似的。

李錦夜鎖在上的目微微抖著，他想，不管高家大爺與阿媽有私也罷，還恩也罷，他都不是太在意了。

他在意的，是眼前這個子，救了他的命，他們高家救了他的命，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這世間只要有的存在，他就要用一生去。

衛國公默默地看了他們一眼，無須再多說什麼，背手離開。

今日所有藏著的話都說盡了，落在心上的石頭也就搬開了，這些孩子們將來的天地如何，他管不著，也懶得管。

只一條，日后有朝一日去見長衫他娘的時候，可以昂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