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四辰時二刻,張原穿講大紅袍,從東安門皇城,自梃擊案後東安門守衛就森嚴了許多,五軍營的叉手圍子手要仔細驗看城者的份牙牌,進宮城東華門時又要驗一次,外廷吏宮還必須有勘合牌,也就是說宮城府會把今日要進宮的員、吏役姓名和勘合牌預先給值守警衛,然後由值守警衛一一驗對,對那些事先沒有領取勘合牌或者有勘合牌卻未事先登記的臨時宮者的審查那就更嚴了,這自然增加了很多麻煩,但有燕山前衛指揮使朱雄革職為民的前車之鑒,各衛指使揮使哪敢大意,以前衛兵值勤時冒名頂替、擅離職守的現象暫時杜絕——
東宮講的大紅袍很醒目,新科狀元誰人不識,無論是皇城守衛還是宮城守衛見到張原都極為敬重,重重大門通行無阻,張原進到東華門,皇長孫的伴讀小侍高起潛已經在等著他,叉手唱喏後接過張原手裡的小書篋,跟在張原邊往文華殿行去。
張原問:“皇長孫這幾日學得如何?”
高起潛遲疑了一下,答道:“不瞞張修撰,哥兒自出閣讀書後就一直悶悶不樂呢,哥兒不讀書,回宮後做起木工活卻樂此不疲,要我也在邊上幫手,小的很為難,不依哥兒吧哥兒不快活,依哥兒胡鬧吧哪一天千歲爺問起哥兒的學業,小的定要挨打。”
張原道:“無妨,待我來好生開導殿下。”
高起潛臉喜,說道:“乾爹也說張修撰定然教導有方,沒什麼事能難得住張修撰。”
張原笑了笑,說道:“小高公公,你乾爹讓你做皇長孫伴讀可是費了不心力吧。”
高起潛道:“是,有很多人爭呢,是乾爹懇求王公公在千歲爺面前說才的。”
張原道:“這也是因為你聰明好學,不然王公公說也沒用。”
高起潛甚喜,說道:“多謝張修撰誇獎,小的一定會努力做好皇長孫的伴讀,不負乾爹的栽培、不負張修撰的教導——張修撰請看,我乾爹在門前等著呢。”
鍾本華在文華殿門前的古柏下向張原拱手寒暄之後領著張原經過穿廊到後殿主敬殿,前殿是皇太子的講堂,為免繁文縟節浪費時間,皇長孫的講不用先到文華殿覲見皇太子,徑去主敬殿為皇長孫進講便可。
這種日常講學比較隨意,除了東宮侍,並無禮部、鴻臚寺的員在場,張原在殿稍等了一會,就見材高大、相貌堂堂的魏進忠陪著皇長孫朱由校到了,相互見禮後坐下,伴讀高起潛則跪在皇長孫邊的一條小書案邊,案上也有一套書籍筆墨——
張原問:“殿下,前日周講講解《千字文》講到哪一句了?”
朱由校眼神呆滯,顯然對讀書毫無興趣,答道:“篤初誠,慎終宜令。”
張原點頭道:“不錯,周講一天時間就講了二十二句八十八字,殿下先朗誦一遍《千字文》前面學過的文字吧。”
朱由校便機械地大聲讀了起來,伴讀高起潛一起小聲讀,須臾讀畢,朱由校不待張原吩咐,就翻出《三字經》讀了起來,眼睛盯著書本、一句一句讀的也沒錯,但明顯心不在焉,紹興俗語“唱書歌”、“坐船”就是指這種學習狀態。
張原不搖頭,心道:“這樣的教法不行,皇長孫本不是讀書的人,強著他坐在這裡念‘人之初本善’只會念得焦躁不耐,還不如放任他做木工活去。”
待朱由校念完《三字經》再取《百家姓》念時,
張原道:“且慢,就念到這裡。”朱由校愣愣的看著張原,張原道:“今日先不學新課,由殿下向我發問,問什麼都可以。”
朱由校眼神好比黑白圖片逐漸變了彩,慢慢有了神采,問:“真的問什麼都可以嗎,張先生?”
張原微笑道:“豈敢哄騙殿下,請殿下發問。”
朱由校看著張原,過了一會,問道:“張先生,上回孫先生沒對我說清楚為什麼人要聖賢,張先生和我說說?”
張原言而無信,第一個問題就不答,卻問朱由校:“殿下會下棋嗎,或者別的遊戲也可以?”
朱由校眉飛舞道:“我會‘掉城’遊戲,是我皇祖父創製的。”
張原問:“這種遊戲有何規則,就是說該怎麼玩?”
朱由校道:“張先生要玩掉城嗎,好極——小高,你速回宮中取掉城玩來。”一說到玩,朱由校興致。
張原趕忙製止道:“我只是問問掉城的遊戲規則,殿下說得上來嗎?”
朱由校道:“就是一塊羅綢,繡個井字,然後以銀錢投擲,落在框的就贏,線或者滾到框外的就輸。”
張原道:“銀錢落在框是羸,框外算輸,這就是規則,當然,這種規則必須是公平的,不然的話,你若是不管落在框還是框外都是你贏,別人都是輸,那就不是規則,而是胡來、是賴皮,就不會有人和你玩這遊戲對不對?”
朱由校連連點頭道:“是,那就了,沒法玩,也沒意思。”
張原道:“殿下說得對,聖賢就是為這人間世立規矩的人,聖賢立的規矩能利益萬民,百姓遵從聖賢的教化,才能井然有序、太平安樂地生活。”
朱由校心領神會道:“那我們這人間世也好比一個大遊戲,遊戲裡的人必須遵守遊戲規矩,不然就要踢出,若都不遵守,那就全了,是不是,張先生?”
以遊戲作譬喻,朱由校領會得很快,張原點點頭道:“就是這個意思,聖賢既有文王、周公、孔孟這樣以道德教化萬民的聖賢,也有象兵法傑出的孫武、醫高超的張仲景這些在某一方面能利民濟世的都可稱為一之聖,就是木工活也有聖人,那就是魯班——”
“魯班我知道。”朱由校喜滋滋答道:“魯班就是公輸班,會製能飛行的木鳶,木匠的祖師爺。”
張原道:“所以說聖賢是指遵從聖賢之道,是一個不斷學習的過程,目標在前,走在這條路上那就不會有錯。”說最後這句話時張原心口不一,他心裡其實並不是這樣想的,但東宮講絕不是那麼好當的,你若有離經叛道之語,那罪責不小,所以有些話不能說,還得顧忌著。
朱由校點頭道:“張先生說得明白,我知道了,很多人都是走在聖賢的路上,難怪我說怎麼說沒見過活著的聖人呢,要做聖賢是很難的是吧,就象我讀書時就想睡覺,做木工等遊戲時就有神,這怎麼辦呢,張先生?”
張原道:“我也不是整日讀書習字,有時也圍棋、聽曲,有種種遊戲,但不能因為遊樂而耽誤了正事,殿下喜好做木工並沒有什麼不對,要完好每日學業,而不是敷衍了事,做木工活時盡量把木工活做好,在這裡讀書時也要打起神把書讀好。”
張原是第一個肯定他做木工活的人,這讓朱由校頓起好,說道:“張先生說得是,我是要把書讀好,其余時間做木工就沒錯是吧。”
張原微微一笑:“我隻管你讀書,木工活我教不了你。”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翻開薄薄的《千字文》,說道:“現在講新課。”
朱由校打起神聽課,枯燥的《千字文》張原也能講得妙趣橫生,與孫承宗、周延儒講的課大不一樣,一邊的鍾本華都聽得暗暗讚歎:“張原真是大可為鯤鵬,小可為蜩鳩,能放能收,深淺出,深明事理,讀書到此境界才敢稱讀通了的啊。”
講了半個多時辰,張原停下,誇獎了朱由校幾句,讓朱由校到偏殿暖閣休息一會。
朱由校走到偏殿暖閣,問一個宮人:“客嬤嬤呢,客嬤嬤來了沒有?”
宮人道:“客嬤嬤到了,在裡間呢。”
暖閣裡間響起客印月的聲音:“哥兒進來,嬤嬤給你帶了甘餅和五芝來吃——先洗手。”
朱由校洗了手,進到裡間,見客嬤嬤穿著紗、淺紅宮,笑倚在窗前,手裡的團扇朝小案一指,案上有個漆盒,盒子已打開,裡面有好看的點心,朱由校拈起一塊甘餅吃,一邊道:“嬤嬤也吃。”
客印月搖頭道:“我不吃,甜食吃多了會長胖,哥兒瘦,多吃些無妨。”見朱由校鼻翼有細細汗珠,便走過來給朱由校扇扇子,問:“今日是張狀元教嗎,哥兒好象還有些高興?”
朱由校道:“張先生教得極好,我願意聽張先生講。”
客印月“哦”的一聲,若有所思,一時沒說話。
朱由校又吃了一個五芝,咂吧著,眼睛看著客印月鼓鼓的前,說道:“嬤嬤,我想吃。”
客印月用團扇在皇長孫腦袋輕輕拍了一下,笑嗔道:“你都多大了,還要吃!”
朱由校膩到客印月邊,央求道:“嬤嬤,我真的要吃。”
客印月笑著推他,說道:“嬤嬤早沒水了,都被你吸了。”
朱由校道:“有,一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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